黑川雅之《日本的八个审美意识》(4)

万炜

2020-10-09 15:5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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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假



对大自然的绝对信赖

不去抗拒、顺势而为的美,这就是“假”的含义。“假”也有“借”的意思。

禅的问答中关于人生有这样一句名言:“长河中的你,随波逐流亦好,逆流而上亦佳。”也就是说,尽量让自身顺应自然的想法,实际上也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方式,不应否定。

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假”(借)道自然的美丽过程。活的时候要活出生命的精彩,死的时候也绝非以失败而终结,而是把死当作生命形式的一部分,它同样美丽,这是“假”的思想核心。


茶室的土墙和下地窗(图源网络)


茶室的土墙上出现了斑驳与裂痕,绝对不会有人去把它修葺一新,只是修补损坏的地方,并尽量保留着修复后的痕迹。土墙的波浪纹路就是在修复痕迹的基础上又做了设计的。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破洞,重新填补后的颜色也一定会让你念念不忘。因为修复后的色差也有一种特别的美感。

宋代建窑油滴茶盏(图源网络)


留有茶垢的茶碗,会被人们适度的清洁,但不是彻底的刷干净。满铺庭院的落叶不会被打扫地一干二净,人们静静地享受着落叶点缀在青苔上的乐趣。还有一种叫金继的锔碗钉,缺了口,裂了纹的茶碗经过修理后,连接破损处的钉子也有一种独特的美。树木因为经受风吹雨打会显露出凹凸斑驳并长出不规则的年轮。住宅房屋融入自然,被侵蚀后有近乎精心画过妆般的自然之美,令人怦然心动。

锔瓷(图源网络)


实际上,我们现在居住的空间是暂时的、“假”的。如果我们能够这样去理解,那么整个人生和家庭的观念将会就此发生一定的转变,看破后,就会觉得这些经历都是愉快的。在“假”的审美意识背后,似乎是让人们去坦然接受宇宙自然法则支配下的世间的一切。

孤独和寂寞(涅槃图,局部,高野山金刚峰寺藏,平安时代后期)


在这一思想背后的审美意识中,还潜藏着对“死”的某种认可。“孤寂”与“落寞”的审美意识,也在这里被联系到了一起。

融通无碍

日本房屋的室内和室外是有连续性的,这是一般西方人常识所无法理解的。室内几乎像户外一样开放,而且连接户外的部分基本上也与户外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这种开放感就是临时的、“假”的空间。

从梁柱到庭院围墙的日本房屋


对于将室内、户外视为连续空间的日本人来说,室内与户外是自然融合的整体,也是一种空间形态的不二选择。房屋自然也和自然一样,生生不息,自然流转。

日本的房屋不是建筑

明治维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对西方的思想和价值观是绝对盲从的,不仅是绝大部分的生活习惯被西化了,甚至在传统的茶道中也采用了坐在椅子上泡茶的“立礼”形式,创造出了西化的茶道。我们的建筑教育中,历史悠久的日本传统木工建造技术不在其列,纳入教科书的净是些西方的东西。室内的榻榻米上铺了地毯,放置了床。在思想方面也学会了自由民主和个人主张,日本的思想都被涂抹上了浓重的西方文化色彩。民治维新后的日本,俨然成了西方世界观的奴隶。因此,从那时候以来日本人就像外国人一样,用西方建筑风格的理解方式诠释着日本传统房屋的美感。

浮世绘中的室内与户外空间(图源网络)


日本传统的木质结构房屋虽然以西方的叫法被称为“建筑”,其实我认为日本是没有所谓建筑概念的,不但没有建筑,连家具、城市的概念也都是没有的。在西方,有着城市、建筑、家具、道具等诸多类似的名词,形成了一个严谨的金字塔序列,而日本则连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都不去做清晰的界定分别。如果说内外有别的话,那就是进入房间之前在玄关必须脱鞋。所以,较之建筑,人进入的是“一个巨大的家具床”,这才是对日本房屋比较贴切的一种解释。

转化

假设要为汽车动一个手术,沿着切口把整个车顶切开并反转过来,原本封闭在车内的驾驶席及四周会逐渐裸露出来,成为一个开放的空间。顶棚被切下来后,司机实际上就是坐在一个曾经是车的物体中。这不就是一辆摩托车吗?这就是汽车被转化以后的形态。

汽车的转化


以此类推,把建筑转化后我们会发现,这不就是家具吗?在巨大的家具里有很多人正在往上攀爬,这就是高层建筑。把曾是环境的建筑逆转过来看,几乎就和家具是一样的。这个叫做“工作室·达昂”的作品,就是将这样的逻辑付诸行动做成的建筑。

建筑的转化—“工作室·昂达”—黑川雅之作品


前面章节讲过西方建筑的起源是洞穴。我们可以将洞穴转化成实心的块状,与柱子一样,建筑被转化后就是家具,那么家具就具备了柱子的理念。柱子既不能为人遮风也不能挡雨,它和椅子等家具一样,只能成为守护心灵的一种精神支柱。

环境的转化

家具文化和床板文化

家具型住房和多维系统System Cube——黑川雅之作品


日本的房屋设计,就像西方对家具的设计一样,都与人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本的房屋已经不能被称为西方所谓的建筑了。可以说,家具和茶室是在拓扑结构上转化的等价存在。



08 破



过人的技术

陶艺家会同时制作很多陶坯,然后全部放进窑里烧制。等到出窑后,大部分会被砸碎,能够剩下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两件。

乐吉左卫门作品(图源网络)


书法也是这样,书法中重视的笔势飞白和墨韵渗透,均是借力于偶然性的意外之美。

井上有一作品(图源网络)


我们知道,艺术创作往往是你越有这样那样的想法时,就越是无法如期实现。感受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把一切都交给自然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当我们最终放弃计划、创作等人为的意志,将一切托付给自然规律中的偶然性时,就是宇宙成为自己朋友的那一刻了。

序破急·守破离

世阿弥的能乐论中有关于“序破急”的阐述,大致意思是:“序是开篇的基础铺垫,破是打破序、对各种精彩的全力展现,急则是精彩之后的结语或余音。”


如庵(图源网络)


另外,千利休在诗歌中也有关于“守破离”的诲世明言,意思是:“(学习时)首先要完全遵循既有的规矩方法,进入突破、创新(破)阶段,以及融会贯通、开始超越(离)的阶段时,也不能忘了根本。

虽然“序破急”谈的是“能”的舞台表演之道,而“守破离”讲的是“茶水”之道,但归结起来可以解释为:“为了将道修至极致,我们首先要掌握传统的固有形式,直到炉火纯青,学无可学,就可以开始尝试打破传统的固有形式,加入自己的独特思考进行创新了。进一步发展下,甚至可以发现一个能够展现自我理念的融会贯通的新世界。”

破灭与秩序

主张“破”的人并不只有千利休。

歌舞伎的表演,是江户地区为了对抗京都悠久的历史文化而创造出的一种具有反叛性质的审美形式。毕加索的著名作品《亚威农的少女》也是打破了之前绘画固有形式的典型案例。

仓俣使朗作品(图源网络)


仓俣使朗先生是非常注重艺术化表现的,他的作品,例如用填充了玫瑰的有机玻璃制作的椅子“布兰奇小姐”等,有对存在本身的反抗,有向固有概念提出大胆质疑,甚至有对地球引力发起的挑战。而“细长的双人床”提出的是,男女双方如果没有腿部的紧密接触,就不可能同睡在这张床上,这件作品也许是针对男女之间的普通关系所做的一个反命题。作者认为,仓俣先生才是在真正意义上超越日本审美意识,在更高层次进行艺术创作的人。而他平时也是个思考如何回归自身原点的人,从孩提的体验和梦想中不断寻求着契机,因此在无意识之中,作品已经显现了作为一个日本人的原点要素。


本书一直都在讲述着日本的审美意识。日本的审美意识大致上可以用“微”、“并”、“气”、“间”、“秘”、“素”、“假”这七个字来概括。但是,要涵盖整体的话,这七个审美观念还是不够的。

在熟练掌握“微”、“并”、“气”、“间”、“秘”、“素”、“假”这七个日本审美意识的基础上,如果能够进一步破坏升级,才是日本真正的“美”的诞生。




原创 万炜 清华美院家具设计 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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