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二线城市”私人美术馆的流动版图

艺术与设计

2023-03-16 11: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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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年,中国的美术馆建设热潮开始波及一线城市以外的地区,私人美术馆开始向二线城市扩展或转移。这些新兴美术馆各自的发展状况如何?它们在非一线城市又面临着怎样的挑战呢?


“毕尔巴鄂梦”

建筑师弗兰克·盖里(Frank Owen Gehry)在1990年代设计建造的古根海姆博物馆,让此前名不经传的西班牙城市毕尔巴鄂(Bilbao)一跃成为全球文化的重要目的地。通过邀请建筑大师建造明星建筑以取得一锤定音的文化影响力,成了私人美术馆界众人皆知的终南捷径。中国自2000年后出现的“私人美术馆热”,便不乏对这种“毕尔巴鄂梦”的追求。不过,事情在这里变得更加复杂:除了不知真假的、激进甚至盲目的艺术狂热,文化产业项目用地与房地产企业发展的暧昧关系,以及企业税收方面的隐性优惠,合力推动了第一轮的私人美术建设狂潮。这一浪潮的高开低走,可以从国内最早私人美术馆之一的成都上河美术馆以及试图“重绘当代艺术路线图”的鄂尔多斯美术馆的兴衰中管窥。


第二轮美术馆建设潮主要发生在一线城市,时间大致在2013年前后。在让“看展”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这件事上,上海扮演了重要角色。如今,西岸、M50以及新近发展起来的曲阜路片区等当代艺术群落都已颇具规模;此外,在上海城市各个角落,私人美术馆及艺术机构称得上是星罗棋布。相比而言,北京私人美术馆的发展在近年相对放缓,虽然北京仍然是中国最重要的文化艺术中心。在南方,深圳的私人美术馆的发展正在改变珠三角地区的当代艺术版图;另一方面,立足广东十余年的广州时代美术馆(成立于2010年)则宣布休馆至2023年底,却也是私人美术馆在中国当代社会夹缝中求生存的真实写照。


2018年,国家文化与旅游部的成立,让以往被视为小圈子的美术馆、博物馆、画廊等艺术文化机构成功“出圈”。但这也带来一个新问题,即美术馆的学术性与大众文旅之间的“矛盾”。观众现在更多以文化消费者的身份出现,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美术馆里的当代艺术作品,都不影响他们像评价一家餐厅那样去对美术馆进行点评。如何在“大文旅”的语境中平衡学术建设与公众文娱需求的关系,是私人美术馆新的挑战与机遇。与此同时,另一个趋势在这两年颇引人注目:私人美术馆正在从一线城市逐渐向二线城市扩展及转移。诚然,相较在“北上广深”和众多明星建筑师一争高下,不如以退为进在家乡城市建设一座绝无仅有的私人美术馆。于是,众多准一线或二线城市的收藏家或有志于艺术事业的投资人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私人美术馆计划。南京、杭州、温州、青岛、日照、顺德、长沙、成都、重庆、贵阳、丹东……这些城市逐渐出现在全国艺术活动的推荐名单上。那么,他们各自的发展状况以及遇到的问题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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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西海美术馆开馆展

青岛西海美术馆,2021

©西海美术馆

摄影师:黄少丽


私人美术馆为什么不选择在市中心?

公立美术馆普遍利用现有的大型公共建筑甚至是优秀历史建筑作为美术馆空间,或直接在城市核心地块兴建大型场馆。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私人美术馆已经无法在城市中心找到或承担得起足以建设美术馆级别的场地,于是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私人美术馆转而来到城市的边缘地带。2021年开馆的西海美术馆,位于山东青岛西海岸新区的西海艺术湾,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海边美术馆(顺便一提,青岛正是毕尔巴鄂的友好城市)。美术馆由近年在中国活跃的法国著名建筑师让·努维尔(Jean Nouvel)操刀设计,开馆展“超越”大师云集,展现了美术馆的学术定位与国际视野。西海艺术湾创始人孟宪伟在此前的访谈中解释建设西海美术馆的初衷,主要是因为青岛缺少一座与城市发展水平相匹配的大型当代美术馆,西海美术馆希望填补这样一个文化空白,同时以公益性美术馆带动艺术社区的产业发展。未来,中央美术学院青岛分校将在那里落户,而由建筑大师设计建造的艺术社区也将为西海艺术湾的总体发展提供动力。当地观众对这家美术馆的反应如何呢?实际上,美术馆开放伊始,新冠疫情依然肆虐,但即使是在遵守当地严格疫情防控要求的情况下,西海亦达到了日均近千人次的参观规模。和诸多私人美术馆的处境一样,位于凤凰岛国家级旅游度假区的西海美术馆以西海的浪漫而决定远离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如何在开馆红利期后持续吸聚西海岸新区及周边的观众,是留给西海美术馆探索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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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尔·戈麦斯:企业”,展览现场图

©四方当代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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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当代美术馆

2013年成立的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和西海美术馆同样位于城市边缘:浦口区的老山区域。尽管地理位置在早期劝退了比较“宅”的南京本地观众,但在邀请国际建筑大师打造空间基础这一点上,特别是在二线城市的私人美术馆阵营中,四方是国内开先河者之一。以美国著名建筑师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设计的现象学建筑空间为中心,湖区汇集了包括4位普利兹克奖得主(矶崎新、妹岛和世、西泽立卫及王澍)在内的22位国际建筑大师的建筑作品。创始人及馆长陆寻的个人收藏构成了美术馆的学术核心,也为四方此后的发展确立了基调。除了在馆藏基础上进行积极参与甚至“挑战”当代艺术既定系统的努力――如旨在扶持中国青年艺术家的“巨响”项目(2018年)及“悬梯计划”(2022年)之外,围绕着所在老山区域以及南京城市本身进行的长期在地项目――如“山中美术馆”公共艺术展(2016年),不断强化城市与美术馆之间的物理与精神联结,也消解了“偏远”带来的诸多问题。对于陆寻来说,小众的学术定位目前还难以去平衡经济上的挑战。通过门票收入、场地租赁、政府资助、私人赞助、衍生品销售等多渠道实现美术馆的可持续发展,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但投资人个人的坚持和付出,无疑也是美术馆得以贯彻自身独立艺术主张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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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基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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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图数字艺术展”展厅空间

©德基美术馆

艺术与商业的“交叉运行”

同样位于南京的德基美术馆,则居于这座城市最繁华“新街口”商圈的核心。2017年开馆后,德基美术馆将学术重心锁定在对“金陵”文脉的挖掘上,并开展多场旨在实现传统之当代转换的大型展览。2019年后,德基美术馆开始了为期两年的改造,面积扩大为原先的5倍。除了拥有天然的人流基础优势之外,德基的馆藏体系及学术方向也更多地从传统转向与科技艺术的结合,如今年7月开幕的新展“飞越之线,为了可能的世界”,让德基的中国古代、中国/国际现当代及南京在地性研究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德基美术馆在2021年恢复开馆后举行的“奈良美智:绿屋|橘屋”,反映了德基更加亲近“新观众”的展览方向;而在更多的商场公共区域,德基陆续开展公共艺术项目(如商场中庭悬挂的艺术家王郁洋的巨型互动装置等),观众/消费者/市民尽可以在漫步中随处遇见“艺术”。近几年,举办国际著名大师的展览或特别艺术项目,成为了众多美术馆在文化消费浪潮中的固定动作,但时常也会相应遭到缺乏在地逻辑或“圈钱”的诟病。但事实上,私人美术馆往往在学术与商业的缝隙中运作,如何梳理“空降”大师展的逻辑,强化学术展览的互动,从而找到一种沟通在过往近乎被隔绝的关系,才是工作的重心,而不是在学术与商业之间建立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这也是对私人美术馆如何“生存”下去提出的基本要求。德基提出艺术与商业的“交叉运行”,美术馆负责人表示,“如果将艺术和商业混为一谈,只会让它们的价值互相消减”。相比德基的消费场景对未来的生活方式的探讨,德基对南京本地居民深厚的文化底蕴抱有信心,更加重视文化和精神层面的输出与交流。目前,德基在南京仙林的第二座美术馆正在筹备之中,由日本著名建筑师隈研吾(Kengo Kuma)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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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美术馆建筑外立面

©和美术馆

尽管许多观众以打卡安藤忠雄的双螺旋楼梯为目标,但位于广东顺德的和美术馆并没有把自身定位为一个网红美术馆。受疫情影响,2020年10月,日本建筑大师安藤忠雄设计的和美术馆终于向公众面世。提起顺德,大家都会想到当地的美食传统。和美术馆在开馆展“世间风物”中设置“人间食堂”单元,去呼应顺德传统饮食文化,从纯知觉层面去沟通于本地文脉及居民的关系。和美术馆的区位比较理想,30公里内密集的本地居民为美术馆提供了可观的潜在客源,同时还可以吸聚珠三角地区其他慕名而来的观众。和美术馆执行馆长邵舒说,和美术馆试图将“岭南”文化的概念扩大至对广东以及周边沿海地区现代艺术思潮领域,从而做到立足岭南,而搭建起具有广东经验的国际视野。疫情不断加深我们对全球化“B面”的认知,和美术馆的尝试,既是将艺术现场由一线城市向二线城市的转移的“去中心化”实践,同时也是“在地全球化”的一种途径。在处理艺术和商业的关系问题上,和美术馆坚持每个展览都根据展览意图与建筑空间形成对话/定制的关系,使空间成为“艺术独一无二的容器”,同时不断强化公共教育活动在美术馆工作中的重要性;而在运营及造血机制上,和美术馆计划逐年减少管理开支,通过制定针对不同观众的门票策略,并与周边企业及品牌积极联动,以期“开源节流”,最终实现收支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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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美术馆清水混凝土双螺旋楼梯

©和美术馆

如何走向公众?

建立一座美术馆,就是建立一个精神场所。私人美术馆并不是投资人或创始人的私人会客厅。建筑大师的工作完成之后,除了建立自身的馆藏系统,确立展览的学术方向,如何系统地、持续地开展公共艺术教育,是社会交托给私人美术馆的重要任务。在“社会美育”的大背景下,这一点显得尤为紧迫。当然,馆藏、展览、公教乃至美术馆整体营运的关系始终是交织在一起的,如何真正有效做到扎根社区,立足本地,也因人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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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ART MATTERS天里目美术馆建筑外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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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到有(A Show About Nothing)展览海报,

BY ART MATTERS天里目美术馆

由意大利著名建筑师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设计的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及其周边建筑群,位于杭州西湖和西溪湿地的山水城林之间。伦佐·皮亚诺是全球众多知名美术馆、博物馆的设计者,最著名的作品是位于法国巴黎的蓬皮杜艺术中心(与理查德·罗杰斯共同设计)。天目里园区汇集商业、艺术、设计、时尚、文化诸多功能,致力于成为“创造艺术事件的发生器”。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及园区期待为社会提供“有质量的城市生活”,而不仅仅局限于艺术本身。就艺术本体而言,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试图建立从展览到驻留,再到公共艺术的当代艺术发生器。美术馆首展“从无到有”的展出形式提倡观众的参与性,从展览标题上来说,“从无到有”也提示了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试图在私人美术馆“荒原”的杭州奋力生长并激活本地艺术能量的愿景。值得一提的是,美术馆颇具实验风格的公共教育项目以及不厌其烦向公众科普当代艺术“常识”的自媒体令人印象深刻,这些周边实践与展览主体互为注释,更显诚恳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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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A4美术馆建筑外观

位于成都天府新区的A4美术馆,离主城区有将近20公里的路程,对于追求“巴适”的成都人来说绝对算不上近。除了立足西南当代艺术生态,并放眼国际交流,A4美术馆也十分强调美术馆与城市以及与公众的链接和对公共关系的重塑,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成果之一便是其儿童艺术教育项目。自2014年发起第一届“iSTART儿童艺术节”,到今年已经是第八届。这个项目源自A4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开启了对儿童的关注,A4副馆长、首席策展人李杰将儿童艺术节视为“让儿童发声”、“为儿童赋权”的行动。因为成都疫情延期的第八届iSTART儿童艺术节,终于在今年8月中旬对外开放。今年的主题是“不存在的游戏博物馆”,继续以儿童的视角出发,深入探讨和研究艺术、游戏及创作之间的关系。展览汇集了来自34个城市、23个省份的2,000多名小艺术家和诸多乡村儿童、艺术家、联合策展人、共创艺术家以及100多家机构。本次展览是iSTART系列项目中规模最大的一次,馆长孙莉希望大家可以在这个展览中看到“儿童的坚强、勇敢和无限创造力”。此外,A4在今夏还呈现了国内首个由美术馆独立策划举办的艺术书展,美术馆在书展中设置“代理人”,即“普通观众”与艺术家结对的方式来实现交流与对话,以期真正做到美术馆与观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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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届iSTART儿童艺术节现场,2022

成都A4美术馆

流动的私人美术馆

谈论二线城市的私人美术馆,并不是将它视为孤立于一线城市之外的存在。以往我们会强调“北京艺术圈”“上海艺术圈”,甚至由此激起竞争乃至对立,现在看来则不免狭隘。非一线城市,或非中心城市艺术活动的展开提示了一种更富活力的“流动性”。虽然目前看大部分的私人美术馆都是一线城市美术馆效应的某种扩散和延伸,例如毗邻广州的和美术馆和毗邻上海的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但这种扩散也是相互的,如龙美术馆在重庆、昊美术馆在温州、复星艺术中心在成都皆设有分馆;反过来,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也在上海铜仁路设立了卫星空间等,这种相互扩散和链接体现了一种值得期待的趋势,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广泛的艺术教育及生活方式的变革。


尽管身处艰难时世,美术馆的每一次抉择都充满挑战。中国的私人美术馆事业也仍可以被认为处在初级阶段,但私人美术馆群落开始从单一中心走向多中心,以至去中心的状态,为中国当代艺术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更多参照。我们应该去期待“二线”或“N线”的状态,即传统主流美术馆以外更加自发和自治的艺术空间、机构及组织,正如位于山东日照的潇美术馆创始人丁一潇所言,在二线城市可以办到很多在一线城市无法办到的事。在这里,你可以更快、更灵活的方式对现实做出回应(位于辽宁丹东中朝边境的鸭绿江美术馆,干脆以年度轮值馆长的方式进行美术馆的运营)。这样,我们便可以在多线化的发展模式中,让无数私人美术馆个体在不同空间、不同语境中的独立实践,最终形成更加稳定、多元、弹性、共生的行动网络,而不仅仅是一次又一次“雨后春笋”般的狂热,从而真正让艺术变成所有人都能触及且有权利共享的事物。


文章来源: artnow by Nobles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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