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友仁《远岫晴云图》
中国艺术的两种和谐境界,即对立中的和谐和无冲突的和谐。
从中国美学发展大势看,在早期美学中,儒家和谐思想具有突出地位,它偏重于人与社会的和谐,如大乐与天地同和。和谐美主要体现在伦理方面。无论是中道原则还是协调原则,都是在对立中追求和谐,通过人内在心灵的调适,达到和谐人伦、会归天地的目的。
魏晋以来,道家的天和原则影响日增。而唐代以后,和谐的美学思想显然发生了转变,在强调社会性和谐之外,更突出了人内在世界的圆融,人退回内心,平灭内在世界的冲突,通过心灵的颐养,养得一片怡然。道禅哲学的流行是这一美学思潮变化的根本原因。而儒家哲学发展到理学阶段,对道禅的和谐哲学也有所吸收。
北宋郭熙提出三远说,就与这样的美学风气转变有关。《林泉高致》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缥缥缈缈。”
郭熙所谓高远、深远、平远的三远说立足于绘画的透视原理、构图原则等,同时也展现了三种境界。高远是仰视,目光由低下推向高空,推向茫茫天际,于是一山之景就汇入到宇宙的洪流中去了,有限的空间获得了无限的意义,人的心灵因此也得到一种满足。深远可以称为“悬视”,我们的目光自下而上仰视上苍,又从上天而悬视万物,回到深深山谷、幽幽丛林、莽莽原畴,山川在悬视中更见其深厚广大。而平远是自近前向渺远层层推去,所谓“极人目之旷望也”,我们的心灵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流动。
郭熙《乔松平远图》
这三远都表现了一种生命境界,化有限为无限,从静止中寻出流动,为人的生命创造一个安顿的场所。远的空间是由目光所巡视的,但是目光是有限的,而人的心灵是无限的,远的境界的真正完成是在人的心灵体验中进行的,远是人心之远。山水画创造远的境界是为了颐养自己的情性,也是为鉴赏者提供一个可以存养心灵的世界。
郭熙传世作品中,有高远深远之作,但他更重视平远之作。这也反映了宋元以来绘画美学的审美风尚。平远之境在王维的画中就有了初步表现。《唐书·王维传》:“山水平远,绝迹天工。” 而被称为“北宋山水第一”的画家李成就以平远之画著称于世。郭若虚说:“烟林平远之妙,始自营丘。”郭熙一生师法李成,也继承了李成的平远之法,他根据自己的体验作了新的创造,创作了新的平远之境。今天流传的郭熙作品大都以平远为其当家面目。
李成《小寒林图》
郭熙为何不突出地发展高远和深远之境,而独钟平远?在我看来,是因为平远境界给人的情性所提供的东西是高远和深远之境所无法比拟的。平远之境为中国画界所重,最为重要的是给人的性灵提供一个安顿之所,从而成为画家最适宜的性灵之居。在三远中,深远、高远之作并不多见,就是因为他们所体现的境界易于对人的心灵构成一种压迫。
郭熙《早春图》
深远之作虽能合于中国画家的玄妙之思,但是过于神秘而晦暗的形式易于和主体产生一定的距离,主客之间在深远的境界中反而处于分离的状态中。高远之作自下而上,这种视点处理易于表现大自然的高峻嶙峋、怪异奇特,易于产生壮美感。然主客之间的冲突厮杀是此境的基本特点,中国画家在绘画表现时尽量避免这种冲突,因高远虽为画中胜境,但自我性灵居之实难,难以避免一种痛苦的体验过程。而平远之境平灭一切冲突,主体和眼前的对象之间处于一片和融的关系之中,“我”在不知不觉之中没入了对象,进入到一种“无我之境”,淡岚轻施,遥山远水,牵引着自己的性灵作超越之游。
郭熙《树色平远图》
宋元意境与前此审美风格显然不同,山水的淡逸之风劲吹,幽深清远的园林艺术的发展,平和淡雅的诗学境界的风行等等,形成独特的宋元风格。在这里我们看到火气、躁气渐渐淡去,压抑的美感让位于无冲突的美感,人与对象相互摩戛的作品少了,而表现一片天和境界的艺术蔚成风尚。王国维所谈的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有我之境,由“动之静时得之”——在冲突中寻求和谐,无我之境,于“静中得之”,即无冲突的和谐。宋元以来,无冲突的和谐显然占有高位。
如赵孟頫《水村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为子昂代表作品之一,董其昌认为此图“萧散荒率”,是平远的代表作品。
赵孟頫《水村图》
图写江南水乡之景,图中并无复杂景物,都是平常景观,远山,丛树,隐隐约约的小桥,平和淡荡的湖水,水中偶见苔荇,细径婉蜓,自前向远方望去,真是“极目之旷望也”,画面中段为大片的水体,几近空白,成为一巨大的性灵吞吐空间。
《水村图》局部
树是低树,矮矮临风;山取其平,一抹淡痕。一切似乎都是不经意的,平常的,悠然的,笔致细腻温软,几乎淡尽了一切火气:激越的格调,转为平和的渔歌:压抑沉闷的色彩没有了,长天、云物、空景、明湖……有烟景,但并不朦胧;有暗色,但并不沉闷;水乡风起,并无冲天激浪,一切都不遮人眼目,一切都在人心灵把握中。这样的景色,写出一片胸怀,一片境界,一片天与人的对歌,一丝悠然的等待。
牧溪《潇湘八景之烟寺晚钟》
北宋以后,“潇湘八景”(山市晴岚、远浦帆归、平沙落雁、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照、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的流布,也从一个侧面看出这种审美风尚的变化。“潇湘八景”风行于世的艺术现象,突出反映了中国艺术对宁静悠远境界的追求。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以潇湘八景为内容的艺术创造,开创了中国艺术的新时代,反映了中国艺术由外在世界走向心灵纵深的过程,凸显了中国艺术自北宋以来更重视内在心灵体验的事实。和谐的中国美学规范,发展到此时,更重视人内在心灵的和谐。八景之妙在平和,在悠淡,在空明,在心灵的安顿。
牧溪《潇湘八景之洞庭秋月》
中国艺术家对万物,对世界,几乎富有一种宗教性的情怀。享受世界的亲和是中国美学的重要思想。画家倪云林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对这一境界他深有体会。他作诗道:
荷叶田田柳弄荫,孤蒲短短径苔深。
鸢飞鱼跃皆天趣,静里游观一赏心。
其间荡漾着一种怡然的生命情调。
倪瓒《 江亭山色图》
表现人与世界的亲和感,沈周可说一个代表,他笔下的山川风物,宁静而非喧嚣,洁净而非芜杂,飘远而非世裕,淡逸而非繁富,幽冷而非热烈。他的画总是那样平和。他在自作之《云山图》中说:
看云疑是青山动,谁道云忙山自闲。
我看云山亦忘我,闲来洗砚写云山。
将平和的心灵融入云山之中。
沈周《云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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