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年间,艺术家刘商英行走在远离人群的荒原,多次深入西藏阿里、内蒙古额济纳旗、赴新疆罗布泊、阿尔金山、天山等地。以现场写生创作,或画布拓印地貌结构的方式,汇同彼时的思想肌理,动物和胡杨木残骸等种种生命碎片,全部融入于野外绘画行为的图像景观。
在旷野中,自然的力量可以瞬间撕碎所有狂妄的欲望,也让人的脆弱暴露无遗。游走的“赤裸生命”剥离掉所有覆着的社会身份。奇幻、狂暴的绝地时空与个人的肉身经验相互碰撞。
现场的写生、创作对于他而言激发了什么?从他带回的绘画、影像、实物共同构成的能量场,又会像多米诺效应扩展、激发出哪些新的可能?
刘商英 2018-2019罗布泊工作照 (艺术家提供)
“找寻”之光的启示
2010年,夜幕下的呼伦贝尔草原,刘商英与布里亚特牧民,骑马在暗夜中找寻走失的母羊和羊羔。手电的强光照射向茫茫的野草,牧人寻羊,而他来到草原找寻什么?带给他“寻找”的启示。回到北京后,刘商英在宽5.7米高2米的画布上绘制了其创作生涯的第一幅巨制《寻羊》。他在描绘牧民日常生活的同时,也转向一种对自我的发问:从北京去草原找寻什么?
《寻羊》(Sheep Chase)_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_200 × 570 cm_2010
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作品《寻羊》西海美术馆2号展厅 展览现场
这件《寻羊》油画作品出现在2022年11月5日至2023年2月19日,西海美术馆展出的艺术家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上。这件带有浓烈象征意味的具象作品,也可以视作刘商英在“世界之间行走”的一个起点。
“找寻之光”在刘商英的作品中不仅仅是形成视觉形式的关系,不同的“光”出现在种种非凡的场景中,如同精神肌理的镜像。这“光”也出现在西藏阿里的《玛旁雍错》系列,内蒙古额济纳旗的《胡杨与沙44号》,新疆罗布泊的《荒原》系列、新疆阿尔金山的《彩虹》系列、《沙子泉》系列,新疆天山的《天山9号》 等等。
《湖的魔术》(Magic of the Lake)_布面丙烯(Acrylic on canvas)_135 × 200 cm_2011
2011年,刘商英初次前往西藏阿里,并第一次驻足在圣湖玛旁雍错。该湖意为“不可战胜的碧玉之湖”,位于神山冈仁波齐之南。玛旁雍错上空的阳光犹如圣剑穿透云层照射在湖面之上,这激起了刘商英对神性之光前所未有的想象和崇敬,他不再以传统地写生方式面对眼前之所见,而是在专注地行走体验之后,回到北京的工作室开始创作,在将记忆不断内化的过程中,艺术家完成了对西藏阿里的首次感知,《湖的魔术》便是其中之一。
面对奇幻、浩瀚的洪荒天地宇宙,人自然会升起敬畏和涤荡内心的感受。置身瞬息变幻的光色、温度、风速、声音等等,不停撞击关照着眼、耳、鼻、舌、身、意的无限感应。从架上的画框上作画,到用双手直接触摸铺在大地上画布上拓印,绘画常态的经验跳脱出来。在个人游走、绘画的行动过程中获得了自由。
城市生活的大多数,在消费主义利刃的切割下,每时每刻都深陷无意义的深渊。在现代性的无力感、无意义感、无规范感、孤立感及自我异化中,并没有挣脱的灵药,人人都在共同构建的规训与被规训的稳定链条中,被异化。
异化之下越来越精于大数据分析和商业算计的现代社会,越来越排斥狂野的本能冲动,荷尔蒙的激荡,排斥波德莱尔孩童般的激情和本真。
《玛旁雍错19号》(Lake Manasarovar No. 19)_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_160 × 240 cm_2014
2013年-2014年,刘商英再次前往西藏阿里。《玛旁雍错19号》是艺术家第一次在现场完成的大尺幅绘画中的一件,也标志着他开启了在自然中绘画的创作形态。他不再介意具象与抽象之间的差异,并选择丢弃调色盘,将颜色直接倒在画布上刮擦涂抹。此时,刘商英更在意的是传达同自然映象之间深切而私密的联系,并任由自然参与其绘画中那些不可复制的神奇偶然。直觉告诉刘商英,应该通过整个身体的感知去在一种不可控与可控之间展开绘画。
《玛旁雍错19号》创作现场图
久居城市的人们,无法想象刘商英往返于荒野的原始孤寂和城市的喧嚣欲望之间时,心里会生出怎样的滋味。他从城市跳脱出走,游走在戈壁荒漠,如离开自己血肉的皮壳,与本心相约游荡后,又回归皮囊。在多年间不断往返的过程中,艺术家个人与差异巨大的双重现实之间,所产生的碰撞、对话关系,也创造了迥异与平庸日常的非常态绘画作品。
刘商英在西藏阿里的工作照
“游走”在表象的世界
“物自体”或“自在之物”是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提出的基本哲学概念,是人们所见表象世界的来源和本质。就像福柯在《词与物》开篇,分析了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开兹(Velazquez)的古典绘画《宫娥》。隐匿于画面之外,被观看的模特,是不可见的,但这个不可见的本体决定了一个可见的场景。不可见性决定可见性,隐匿的本质决定显现的表象。
刘商英的作品《寻羊》中并没有出现的“羊”,而不显现的羊,却决定了可见的“寻羊”行动的场景,这件作品带着超越现实的启示和诗意。“行走”、“邀光”、“世界”、“诗篇”和“彩虹”是“在世界之间行走”展的五个章节,其中展现场的六号展厅的“彩虹”,呈现刘商英对这个表象世界的呈现,同时也在启示绚烂表象之下的“本体”。只存在电磁波波长的客观世界,却在我们的大脑中投射出五彩斑斓的世界! 这些不同的波长通过人的意识形成的表象世界,是真实的吗?
《彩虹》(Rainbow)_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_160 × 240 cm × 20_2021
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作品《足迹》西海美术馆6号展厅 展览现场
真实的彩虹本质上是一架无法靠近的神圣光桥,呈现出来的光辉乃是虚幻蜃景。面对只允许目睹不允许触碰的天启,艺术家用纯粹的单色拓写出了这种勾连,创造出一种可以触碰的彩虹。
《彩虹-11》(Rainbow No. 11)_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_160 × 240 cm_2021
《彩虹》系列是刘商英在新疆阿尔金山项目创作的最后一件作品。当七彩之光乍现之时,荒野在转瞬间成为天堂之地,这样的情境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种恩赐。刘商英将这一组纯粹单色的绘画,一层层地有序排列,穿过这条绘画的彩虹,刘商英从这座山到达了那座山。
六号展厅以艺术家在这里展出的绘画作品《彩虹》命名,也是整个展览结束前的最后一站。刘商英借用了作品在阿尔金山完成时与现场对话的展示方式,整个系列作品在长五十米的空间中一字延伸开,二十幅单色绘画两幅一组背靠背放置,观众在近距离穿过时也会在尽头两端彼此回望,从而呈现出一种可与之相遇的时空氛围。同时,该展厅也会循环放映刘商英在罗布荒原及阿尔金山的记录影片,以邀请观众一同进入艺术家在世界中的行走。
刘商英阿尔金山沙子泉与祁曼塔格的彩虹 创作现场图
“行走的物自体,即意味着艺术家就是他自身所生成的,他是他一切的源泉,是超越了一切变化的可能性。”策展人郭小晖对于展览所呈现刘商英十二年间的工作,同样也表达了如同《寻羊》、《彩虹》一样的思考,这些作品同样是作为艺术家创造的表象世界。而艺术家对于我们正在经历的现实困境,以及时代所蕴含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混杂信息和可能,通过他的“行走”和“作品”,为我们提供了非常不同寻常的思考路径和机缘。
刘商英在阿尔金山《沙子泉2号》创作现场的工作照
重建诗意栖居的共生世界
在刘商英多年荒野行走的经验中,未曾驯化野马、野牦牛,以及广袤荒原激发的自由意志,完全不同于全球化和高度技术化、系统化的都市生活。对比在种种知识、权力话语压制下的可怜的天性,在理性文明规训下哀嚎的“不正常的人”的灵魂和肉体。刘商英自觉地放逐于荒野之中,在放弃中获得身体与意志的解放。
经历了大规模现代化改造的城市、乡村,已经无法辨别各自的人文、历史、世情、地理所形成的独特容貌。我们的日常经验已经被改造的人工自然占据,谈起乡愁,已经不是“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泥土气息,而是被剥削的山体,拆毁殆尽的园林庭院,碎片化了的乡野,无从安置的乡愁。策展人郭小晖说,从2007年开始,艺术家开始漫游在内蒙古的广袤旷野中,他从高度全球化亦高度隔绝化的都市之中退出,以行走之劳作亲身体历着:牧民和城市的缓慢脱轨、马和卡车的耳鬓厮磨、田野与耕牛的历史纠缠、大地投注而出的目光……主体在车轮轰鸣中被现代性意义的社群抛下,坠落到前现代的属于盖亚的场域中,蹒跚中,他重新领悟到家园的意义。
《足迹》(Footprint)_布面油画、沙土(Oil on canvas, sand)_320 × 1187 cm_2021
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西海美术馆3号展厅 展览现场
“远远地就看见,沙山背脊上有一条线,走近看才知道是野牦牛的脚印。”在海拔4000米的阿尔金山沙子泉,刘商英冒着脱水、摔伤等稍有不慎就会不堪设想的危险,沿着野牦牛的足迹下方平行的走过去,形成类似青花瓷边沿的两条线。之后他用涂满白色油画颜料的画布,把自己与野牦牛的足迹混合着沙土拓印在画布上,在一周后颜料才干透,几个人才连拖带扛的把作品《足迹》带回。
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西海美术馆1号展厅 展览现场
《荒原计划21号》(Wilderness Project No. 21)_布面丙烯(Acrylic on canvas)_356 × 3770 cm_2019
《荒原计划21号》创作于2019年,是刘商英在新疆罗布泊“荒原计划”中完成的最后一件,也是目前为止艺术家创作的最大独幅绘画。一望无际的荒原和雅丹地貌给予了刘商英震撼灵魂的体验,也激发了他全新的创作方法。刘商英将近38米画布铺放在跌宕起伏的雅丹地表,并匍匐于画布之上,直接用手蘸上颜料去抚摸大地。他用触觉直接面对绘画,在画布上留下了与自然碰撞的痕迹,并获得了一种与世界交流的自由感知。
在展览的一号展厅,脚手架和木板打造的环形空间,脚手架和木板是艺术家实现行走计划中的必备之物,而环形空间的建立,模拟了艺术家在罗布荒原的动线,试图创建一个与自然场域同构的绘画场域,令观众在不断地移动中观看这件长达30余米的巨幅作品,也同时感受艺术家在自然中被包裹和覆盖的绘画体验。
刘商英在内蒙额旗工作现场
刘商英《胡杨与沙107号》布面油画240X320cm 2017 创作现场图
在策展人看来,“在世界之间行走”并非单纯地指向人类对周遭空间的简单界定,而是指人类与非人类的共生性动态集合。时间之“世”与空间之“界”正说明了这个集合体多种多样的时间性和空间性,万事万物因其自然必然性而不断进行着接纳与互融的动态运作,这种共生性力量使人类和其他物种,甚至是生物/非生物群体产生影响并相互关联与汇聚在一起。
刘商英试图通过把自我置入无限空间,通过行走中的绘画来重新维系个人和大地的联结。这个过程,是关于海德格尔关于“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的思想的一次重访旅途,也是重启人类与非人类、自然和大地的新交流。
刘商英 额济纳旗艺术项目 创作现场图
“世界”并非单纯地指向人类对周遭空间的简单界定,而是指人类与非人类的共生性动态集合。时间之“世”与空间之“界”的启示让艺术家以世界为起点,不断追问着自我与世界、与他者的关系。
展厅环绕在荒原夜色的宁静与神秘中,作品包括了艺术家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对话及时空中某种不可企及之灵。同时,艺术家还将他曾经行走在自然中的现场之物带入展厅,邀请观众一起感受这个共生性的世界。
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西海美术馆3号展厅 展览现场
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西海美术馆3号展厅 展览现场
《荒原计划14号》是刘商英“荒原计划”项目中一件转折性作品。面对已成为荒原本身的楼兰遗址
刘商英铲起地上的沙土并泼向画面,让自然主动参与绘画
《荒原计划14号》是刘商英“荒原计划”项目中一件转折性作品。面对已成为荒原本身的楼兰遗址,艺术家感受到了人与自然在时空中无法割裂的精神联系。在经历了从被动的抵抗到僵持的拉锯后,刘商英终于决定让自然主动参与绘画。他第一次铲起地上的沙土并泼向等待它已久的黑色画面,伴随沉闷的撞击声,那些砸在画上的沙土炸开了隐匿在艺术家心中的迷雾。
《沙子泉6号》(Shaziquan No. 6)_布面油画、沙土(Oil on canvas, sand)_240 × 320 cm_2021
在荒野之中,近距离面对野生动物的尸骸,对于常年生活在都市中的刘商英而言,身心都受到强烈的撞击。现场腐烂的尸骨夹杂着腐臭的气息,都被他视作一种生命的纯粹回归,回归大地,回归自然和宇宙。在毫无遮蔽的荒原之上,生命的周而复始平凡而又伟大,刘商英只想怀着虔诚之心,以朴素的语汇记录下此刻生命的尊严。
诗是人类语言高度凝练后诞生出来的一种精神触动,并在字里行间跨越时空。艺术家行走在旷野上,正是以有限存有者的身份为这片绵延的生命场续写另一首存在之诗。
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西海美术馆4号展厅 展览现场
刘商英个展“在世界之间行走”西海美术馆4号展厅 展览现场
四号展厅汇集了艺术家创作于额济纳旗、罗布泊、阿尔金山和天山的14幅作品,体现了艺术家在不同地点的创作方法和绘画面貌。在展厅中,来自四个地点的画作以一种自由的方式并置在一起,不拘泥于创作期间的时空逻辑。展厅中部,由大型脚手架与绘画组成的装置,模拟了艺术家作品在创作地现场的展示方式,为展厅带来了粗犷有力的美学体验。
《胡杨与沙44号》(Desert Poplars and the Sand No. 44)_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_240 × 320 cm_2016
刘商英行走在内蒙古额济纳旗胡杨与沙的世界中,面对携带着沉重感和历史感的地景,低头俯看自然中的细节,便成为艺术家最为关切的对象。刘商英在画布上反复刮擦,如同是在切割色层。《胡杨与沙107号》繁复的画面结构是在不断推翻、重建之后留下来的感知印记。艺术家以不设定主客体的方式来回应胡杨与沙的生命之场,并将它们之间特有的隐藏与显现转译,这也就打通了极限之遥远与现世之眼前。
《荒原计划19号》(Wilderness Project No. 19)_布面油画,沙土(Oil on canvas, sand)_240 × 320 cm_2019
《荒原计划19号》完成于新疆罗布泊,在项目临近结束时,刘商英在最后一幅双联画布上用现场的沙土完成了对原初之地的感知。他最终选择与自然达成和解,风沙不再成为绘画的施暴者,颜色被沙土替代并转变成刘商英绘画的媒介,它们犹如获得了新生,在画面中生长、蔓延。此时,绘画不再关乎描绘,而是在彻底经历了挣扎和内省后的一种自觉,刘商英用绘画穿越了他心中的那片荒原。
《沙子泉2号》(Shaziquan No. 2)_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_240 × 320 cm_2021
《沙子泉2号》是阿尔金山系列最初的画作之一,初到神秘的陌生之地,刘商英被这里奇幻的地貌和具有魔性的光线所吸引,面对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沙漠奇观,在惊叹之后,刘商英感到忐忑甚至是恍惚,他与最不真实的景观真实相遇。他小心地接近,以诚恳和朴素的方式为沙子泉绘制了一幅肖像。夕阳照在沙山上,形成一道道忽明忽暗的放射状沙痕,如同万丈光芒照耀着倒流的时光,原始真实的无蔽之地终于慢慢显现。
《天山9号》 (Tengri Tagh No. 9)_布面油画、羊毛 (Oil on canvas, wool)_240 × 480 cm_2022
《天山9号》是刘商英2022年在天山创作的最新作品。天山的美丽会让艺术家退却,会以绝对之美宣告它的存在。无论是森林、山谷、河流还是山巅之上的湖泊,它们留住了愿意留下的人们,即便美丽的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残酷。对于刘商英而言,天山的启示是一个有关童话世界的原初想象,他最终选择了直面自然之美。正如德国诗人诺瓦利斯所说,童话中有纯粹自然之无序。
刘商英在天山创作的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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