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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为生命感觉的“北方”
今天,比我更年轻的观众对李占洋作品中的生活场景也许会产生隔膜感,这也很正常。对中国20世纪末社会生态还留有强烈印象的人,80可能是最后一代。我们这些“半温室”一代,对改革开放初期社会生活中的艰辛与爱恨还有些具体的体会。李占洋出生于60年代,在吉林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后来又在沈阳和北京求学、生活多年。他对北方(文化意义上)的体察与感受自然比我们更全面、深刻。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时的李占洋正从身边世界贪婪吸收养分,积极地构建自我,那个年代的“北方感觉”镌刻在其肉身之中。在他后来的雕塑和绘画中,荒蛮而绚丽的90年代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充满欲望、理想、活力的生命感觉。他来到重庆生活这么多年,“北方感觉”却从未在其创作中离场。我与李占洋都是东北人,我们的“北方感觉”有很多重叠部分,从第一次看他的作品至今,我总会从中感受到莫名的亲切感。以我的判断,李占洋作品中的北方并不是泛泛的地理属性,而是以东北为中心的“精神化的北方”。他画中的人物混杂着憨厚与盲目、粗蛮与幽默,动作常常直接、猛烈。绘画造型趣味倾向壮硕、朴拙一格,所有形体总是被塑造得厚重、敦实,具体可感,他画画时有意无意地提醒着将要看画之人:这画里的形象可是很实在的啊。
《大集市》宣纸、墨 185x80cm 1982年
李占洋对世界的观察和感觉方式非常具体、微观且物质化,具体到绘画便是具象化和现实化的形态。虽然画中的形象多来自他的幻想,但总是相当真切,充斥着细节。这种感觉方式很大程度上来自其天赋,不过我总执拗地觉得与其“北方感觉”也颇有关系。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记忆中的细节往往是生活体验的隐痛之痕。他对无数琐碎细节的关注,很可能源于成长历程中难以计数的受挫感与焦虑感。那个时期的东北,在今天想来是个相当荒蛮的生存空间,对于敏感的青少年李占洋而言,关于北方的记忆一定包含了无法量化却赫然存在的寒冷、孤独与挣扎。
对我来说,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李占洋与作为一个雕塑家(或画家)的李占洋是同样重要的存在。在中国艺术界,李占洋的自叙体散文(称其为小说也很合适)非常有名,我也是这些作品的粉丝。在阅读他笔下那些比国内当代主流现实主义文学更“现实”的文学时,我被他“复眼”般的观察能力深深打动,也折服他强大的记忆力。这些叙事多来自他的回忆,不过行文是夹叙夹议,很像说评书,掺杂了大量主观揣度和幻想,有一点“魔幻现实主义”色彩。那些文字充满了视觉化的细节,也洋溢着温厚又狡黠的思绪。我总能读到关于天气、环境、陈设、服装的具体描述,人物的神情、话语更是被复现得巨细靡遗。他的写作方式可以作为理解其绘画感觉的背板,从中大致可以洞察李占洋体察世界的感觉特征:形象化、以人物为中心、叙事性、细节化,他的绘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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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欲望、幻想的主题变奏与视角移动
他的绘画题材很杂,概括起来大约是这样几种:男女间的情欲与交合场面、被凝视的单独裸体(男女皆有)、基于狂想的宗教场景、动植物、现当代中国历史中的政治活动、类似连环画的市井风俗画及自画像。大部分画作都弥漫着幻想色彩,灵感源于他对性、政治(有时将这两者进行杂交式的联动)展开的想象。
在人类造型艺术史上,性、政治总是艺术家灵感的重要来源,不同的是,李占洋的表现相当直接,尤其在中国的语境中更显得少见。在更早一些的画作中,性是最重要的主题,情色与政治、宗教、伦理的多重碰撞产生了很多精彩的世情画。从中,观者能直接看到他的个人幻想,一个或欲火中烧或已只天命的男人私密的情感诉求和身体欲望。中国的文化传统延续至今,有一个重要方面便是通过“理”来抑“情”,性在中国社会总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人的生活总是与性有关,然而总是压抑自己对性的欲望表达,这个事实相当荒诞。李占洋曾用雕塑和绘画的创作,使这一文化心理问题变得不可回避,也释放了自己在畸形文化生态中被压抑的情绪。往大里说,这些作品是对公众和自我的双重精神治疗。
在近期画作中,性主题明显在减少,对日常生活场面和风景的描绘多了起来。就取材而言,这些景象非常平常,并没有此前绘画中常见的戏剧性和寓言气质。不过,在图像感的营造上却更显得奇怪,因为常常感觉不到数码图像技术的介入痕迹,无论取景视角、图像意味还是空间深度,这些绘画似乎没有受到数码相机(手机)视觉性的污染。这样的绘画置于今天的观看环境中确实“不合时宜”。就此而言,李占洋的绘画选题和图像选择相当固执,贴近自身非常具体、局限的生命经验。那些描绘西方白人的画作,略显出一种手机图像的构图特点,这些素材来自他的国际旅行与生活经历。对他来说,白人似乎有种新奇感和陌生感,引得他画了不少同类题材。这些画中,人物大多显得比较理性,周围的环境被渲染出冷静的气氛,井然、稳定的画面秩序也体现出此前作品中少见的知性意味。这些画作没有强烈的“烟火气”和“民间感”,也少有让人印象深刻的幽默感。这些白人缺乏生龙活虎的草莽气质,画面的魔幻感被压缩或取消。这些差异,或许画家自己也没有明晰的自觉。不过,至少在他的潜意识中,中、西的显然差别(甚至是对立,既是文化和制度上的,也是人的具体形象和气质上的)是不可回避的事实。
他的自画像与其他画作有点不同,尤其是近年作品。此前的自画像身体壮硕,出现最多的场面是自己与各种性感女性发生身体关系,对女性身体的占据投射出强烈的情欲,这情欲近乎吞噬、咀嚼异性身体的物欲。而近作,比如在《手术后的自画像》中,画中主角是位有几分苍老、饱经坎坷的中年男性,形貌憔悴、困顿,无奈又严肃地凝视着画外观众(或许是在凝视可能存在的镜头中的自己)。我们也许可以这样理解,画家面对自己和他人皆感到茫然和怅然。此画的刻画深度在李占洋绘画中比较少见,画中所有物象皆被事无巨细地铆劲去画,细致的描画并未落入功能化的窠臼,微颤的笔触似乎透露出画家内在精神状况,稳定一切的愿望与隐蔽的战栗交叠在一起。狂浪自信的自我不见了,自我在寻求安宁与舒缓的契机。近几年的画中,他对所有形象的观察与描绘,视角都变得更加平视,以“齐物”的态度看待周遭的世界,对平常物的描画多了一点深沉意味。他的绘画状态趋于从容和平顺,而此前,画中总是存在一种隐蔽的紧张关系:既是狂放、张扬的,又蕴含着一种自我压抑感。当然,这种张力使绘画中的形与线很有魅力,那是一种非常直接并充满野性的视觉魅力。而近年绘画的魅力,需要更长时间的静观才能充分体会,留住观者目光的力量是温柔的。
《手术后的自画像》油画 176x126cm 2022年03
三、混沌的知觉与具体的技术
虽然,他的很多绘画与雕塑创作有关(很多本来就是为雕塑所绘的草图),但雕塑家通常的专业意识在李占洋画中体现得并不明显。他的画体现出对“雕塑”习气的逃避,试图触摸绘画自身的本性。其实,作为雕塑家的李占洋本来就和国内很多同行不同,他的雕塑创作思路本就很靠近绘画的逻辑:图像感被凸显、张扬绘画的平面性与装饰性、接近涂绘性的上色手法。在雕塑的叙事表达中,他常采取看图说话的图画逻辑展示富于戏剧性的热烈场面,如画般摇曳多姿。他看重绘画技术吗?我想是肯定的。他的技术虽然低调,但几乎体现在画面的每个角落。好的技术要么完全符合表达意图,要么让画面具有强烈的陌生感。李占洋的近作,有时很难让人清晰了解画中意图,语焉不详又似有所言,时常让观者陷入迷思。古怪与朴拙兼具的造型意味,既有绘画本体的探索,也有叙事潜力的发挥。在过去的雕塑和绘画中,叙事一直是其创作冲动的发动机。在近期绘画中,眉飞色舞的叙事性明显减弱,画家能更沉浸于对绘画性的冷静体察。至于画面的陌生感,似乎比旧作更明显,造成这种陌生感的技术也比过去更加复杂。其造型趣味或造型方式杂糅了很多因素,从中国民间绘画和泥塑、古代佛造像和壁画中持续获得形式养分。从刻画方式和色彩倾向来看,其造型意识受到明清以来近世风格的影响尤其显著。他的绘画和雕塑常采用一些古代文学题材,很难说清楚是因为古代文学的感召还是对古代造型美学的迷恋。更准确地说,文学叙事与图像形式在他的意识中交缠得非常紧密,意味与意思彼此渗透。意思让他觉得好玩,意味让他觉得过瘾,同时满足两方面需求,他才动笔。看他的画,很难说是因为故事性还是因为形象感被吸引。就这点而言,李占洋的造型意识和表达方式是混沌式的,世界与自我、情感与理智、眼睛与心灵皆混在一起,粘连得根本掰不开。
《The Frick Collection》 140 x100 x30cm 玻璃钢、木 2018年虽然迷恋古代的美学,但李占洋更关心还是当代生活体验,当代图像在他所吸收的艺术史资源中也不可忽视。不过,今天的很多年轻人难以分享他的“当代”。他的“当代”图像系统与新中国建设初期及改革开放初期的历史血肉相连。新中国油画民族化、宣传画和小人书传统的影响,在不同的画作中都能找到,这种影响是深入骨髓的。“土油画”、水粉画的笔法和用色习惯,与民间壁画浓墨重彩且富于装饰性的作风被朴实地综合。尽管他运用的技巧和形式杂多、随性,但从技法痕迹中可清晰看出绘画知觉中的时代质感。他使用最多的材料是纸本水彩、水粉,选择这类画材并非只因为便宜、方便,也因其媒介特性与画家身体经验和生命历程的内在牵连。有些横幅风景画,无论是构图还是用色都让我想起中央工艺美院老一辈装饰画家,比如祝大年。近期画作中那赵友萍式的手法,今天看来恍如隔世。这种审美的历史性洋溢着怀旧感和错位感,画中的世界常常具有一种平实的错乱感和癫狂感。
如此驳杂而互有关联的奇怪画风,抗拒着观者将绘画表达理解为某种简单的风格企图(就像观众们对大部分画家作品所作的反应那样),这恰恰是李占洋绘画本体最值得玩味之处,也是超越大多数经营单一风格的画家们的要点。他透过不同的图像构造和效果制作,留住每张画应有的个性,在多样的描绘过程中抵达感性的具体性。具体性一定反对单一化和风格化,具体性要求每一次创作行为都尽可能是新的。这种具体性也体现在他的绘画行为上,“极尽朴实”成为技术实施的原则。我能想象画中的每一笔都是在画家耐心、专注的状态下做出的反应,一般而言的绘画才情是被抗拒的。他不在绘画界与画家们展开竞争,这样的绘画状态让他的表达尽可能自然,甚至有点超然。放下了“专家”、职业艺术家的面具,他在绘画中可以更真实地抒情与幻想。绘画终究是满足幻想比较方便和直接的方式,当放下了形式与观念创造的沉重包袱,表达回归到感性的内在运动,这是一种安然的自娱还是一种感知的解放?我不好判断,阻碍我轻易判断的东西,便是李占洋绘画对我的教益。
2023年1月15日
于川美虎溪公社工作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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