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门前
1982年元月,我踏雪造访大都会美术馆,平生第一次在看也看不过来的原作之间梦游似的乱走,直走得腰腿滞重、口干舌燥。我哪里晓得逛美术馆这等辛苦,又不肯停下歇息。眼睛只是睁着,也不知看在眼里没有。脑子呢,似乎全是想法,其实一片空白。
撑到闭馆出门,在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坐下,我立即睡着,还清清楚楚地做梦。
但随即醒来。饿醒的。
记得获准留学,行前被江丰老师叫去。“不要怕吃苦,”老先生说,“到了美术馆,就吃点面包、香肠,这样子,我们中国的油画就上去了么!”
后来呢,后来发现美术馆阔人区的香肠面包并不便宜,而且美术馆内不准吃东西:其实是自己穷。美术馆餐厅一份三明治,七八美元,加上地铁来回票,对当年如我似的中国留学生来说,能省则省。馆外小摊有便宜“热狗”,既难吃,也不果腹。怎么办呢,于是自备一份干粮,坐在馆外慢慢地咽。
几年后我进馆临画,索性煮好茶叶蛋之类中国饭菜随身带着,仅为在餐厅落座而叫杯咖啡,颇以为得计。有一回剥着茶叶蛋,邻座来了一家四口工人模样的日本游客,叫满一桌,光是每人饭后那份水果,单价就在三明治之上。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人到了美术馆就会好看起来
我久已是纽约美术馆资深导游(免费)。业务之一,是当朋友被内急所逼,我通晓馆内各个厕所的方位——朋友进去,我等在门外浏览观众。看画既久,我本能地会腾出眼睛看看活人。
奇怪,人到了美术馆会好看起来——有闲阶级,闲出视觉上的种种效果;文人雅士,则个个精于打扮,欧洲人气质尤佳。天然好看的是波希米亚型穷艺术家或大学生,衣履随便,青春洋溢,站在画幅或雕像前,静下来了,目光格外纯良:我所谓的好看就是这意思。
美术馆似乎无为而为,事先选择了它的观众,观众也同馆外的世界自然而然划分开来。也许只是错觉?要么理由很简单:在这儿,人的背景换了。就说拍照吧(彩色胶卷泛滥之后,照片变得丑陋),在美术馆厅堂或藏品前留影,也就比较的可看。
去年在一篇访谈中被问及艺术与人民的关系,我想,我们或许将“人民”和“文化人口”相混淆了。初来,看到音乐厅、歌剧院和美术馆的人潮,我不禁感慨:此地的人民真有教养。但我错了。其实千千万万美国人民挤满在商场、赌场、迪斯尼乐园、流行歌厅、体育馆、健身房、电影院,或稳坐在自家电视机前,手里捏一罐啤酒。
就我所知,古代的艺术和人民曾经关系和谐。意大利人民(包括乞丐和囚犯)挤在西斯廷教堂朝圣,中国老百姓(包括商贾和驮夫)钻进敦煌洞中礼佛,那时,说艺术等同于宗教,不如说艺术等同于今日所谓“媒介”——我们口口声声的“现代”,人民更在乎艺术,艺术更在乎人民吗?
此间一份社会调查显示,在男性中有高达百分之四十的人从不去美术馆,毕生对艺术毫无兴趣。而在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士中,去美术馆的人数比例也少得可怜——然而这少得可怜的一撮人,就我所见,常使此地美术馆人满为患,一票难求。
所以值得比较分析的是各国文化人口在“人民”中的比例差异和差异的原因。今天,将人与人排比而贬褒,未免乖张,我的意思,美术馆馆里馆外的人群或可测出今昔文化生态的变迁。
报上一则报道说,某日大都会美术馆总监亲自带领一群纽约中学生参观名画,一位黑人孩子大胆质问总监:您不觉得这种参观是在提倡精英文化么(好一个“精英文化”,这是当今民主时代的时髦用词之一,同我们的“文革”语言多么神似)?总监同志答道:
“今天大好天气,星期六,您不在街上和朋友们玩耍,却来这里受罪,您不觉得将来您或许也是一位精英吗?”
▲大都会博物馆雕塑展区
▌这可敬可恨的美术馆
我像小孩一样积攒过美术馆作为门票的各色圆形小铁片,攒了怕有上百片吧。那是我去熟的地方,但其实我并不了解此间的美术馆。
据说,过去二十年来西方美术馆的功能、角色越来越难定义:文化格局日渐多元繁复、馆方资金来源和维持方式诸多变迁,使美术馆至尊权威的形象大为降低、软化,以至庸俗;美术馆管理的空前专业化,艺术品藏购手段的极度商业化,当代科技覆盖一切的制度化,又使美术馆门禁更严、更深,以至霸道。梵高、塞尚这等梁山好汉活在今天,左右难以逢源,怕是只有流落草泽的命。
问题已经不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现象,而是这种现象正在或将要造成什么。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使美术馆事业更强大、更完善,并以更强大、更完善的力量有效操纵美术馆,乃至操纵文化。
那些倔强耿介的地景艺术家,包括其他种种行为艺术家像不像资本主义朝廷的山林隐士或江洋大盗?不论他们的内心和行为最终能否证实他们有无招安之想,作为异端(相对而言),他们依然从外部反衬并肯定了美术馆难以动摇的存在。
每到星期一,美术馆锁起大门休息了,看过去死气沉沉而气宇轩昂。外星人假如要来攻击人类,又懂得使用飞弹,“他们”会不会特意瞄准各国的美术馆先行发难?
近年我很难得上一次美术馆了,不是没兴趣,是不再经常惦记它。如今让我神往的事是飞回咱中国,然后到哪座小村庄的后山坡看看走走——客居域外的无根之说早已是陈腔滥调,我也至今难于回答何以长居此地的发问。随手可以工作的画室?习惯、方便到麻木的日常起居?还是仅仅出于惰性?
好几次,从街头拐角望见美术馆门墙高处展览公告的大旗幡随风摆动,并发现自己又在朝那儿走过去时,我就想,大概(为什么是“大概”?)在有形而无意中留我年复一年耽在此地的,就是这可敬可恨的美术馆。
▲大都会博物馆油画展品《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
▌35年后,重回大都会
经过十个月的交涉、交涉、交涉,2017年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终于给了《局部》团队三个晚上的拍摄准许,每晚给足五小时。
8月28日,将近六点,人潮退尽,博物馆闭馆了。等在广场西侧的我们——导演梦茜、两位摄影师、一位录音师、一位制片,还有我,被馆员领着,鱼贯进入西侧边门甬道,在庞大的地下室转弯复转弯,上到空荡荡的前厅。
全馆灯火辉煌。昔年熟悉的每个大厅空无一人——埃及厅、希腊厅、欧洲厅、中亚厅、东亚厅——所有雕刻与绘画,转脸看向这几位中国人。
小时候,吃过夜饭,只身潜入空荡荡的破烂校园走一圈,我会狂喜到浑身战栗——此刻我们竟被准许进入全部撤空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度过整个夜晚吗?
但我不可能享受如此良宵。与其说紧张工作,不如说,我们鬼一般梦游。导演早在16集文案中标明每夜我必须在某画前讲述的段落,换句话说,我们得掐准时分,讲完勃鲁盖尔立即赶赴普桑的画前,或者,从明清山水画馆迅速转移到摆放易县罗汉的专厅。
那是近乎滑稽的场面。每当阵地更换,我趁孩子们占位布灯之际,找个角落低头背诵导演指定的词语。初起,不知是害羞还是礼貌,我压低声音,近乎嗫嚅着,喃喃背诵,几番试过,忽然就管他的,扬声朗读起来。还有比背诵自己写的台词更滑稽的事吗?头一夜我就明白我不是《局部》作者,而是客串演员。
“陈老师能不能麻烦你开始......”梦茜下令了。我于是从背诵中醒来,交出稿页,乖乖站到指定位置,作势开腔了。
瑞贝卡,馆内宣传部的小姐,全程跟着,只手扶稳照明灯,生怕撞到墙上的凡·高或马蒂斯。
8月30日十点半,工作结束了,她一变倦怠而尽职的脸色,忽然诚恳地说:
“I really want to know what you say..."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写作,画画,你能瞧见画面和文稿如何生成,随时调整;视频拍摄全过程,我只是被支使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得怎样、效果如何。熬到翌年元月,在佛罗伦萨拍完单独讲述的部分——其时我正在意大利考察《局部》第三季的湿壁画主题——总算可以撒手,余事扔给梦茜折腾了。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珍藏敦煌《药师经变》壁画
▌美术馆是永远的大学
节目播出后,有人反感道:你研究生毕业,怎可说没上过大学?这么说,对得起学院吗?
这是正义的质问——容我禀报实情,我16 岁初中毕业,17岁下农村,1977 年全国恢复高考,招收本科生;1978年恢复招收研究生,那年我25岁,有幸混进学院;1980 年毕业,我们全体得到结业证,没有硕士学位:其时学位制尚未恢复,我们的指导教授,毕业于徐悲鸿时代的几位老师,也没正式的教授衔。
2000 年受聘清华美院,进门头一件事,填写学历表。高中、大学那两栏,我无可奉告,由它空着。
苏俄作家高尔基,如今的青年未必知道。我小时候读他的回忆录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涕泪横流。鲁迅曾说高尔基“一副流氓相”,其实这位苦孩子小学没读完就四处流浪,日后回忆,便将俄罗斯江湖称之曰“大学”。《局部》第二季总标题《我的大学》,便是偷了这位流浪汉的书名。
索性把话说开吧:锁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艺术家,九成以上没进过大学。意大利的曼坦纳与荷兰的哈尔斯,分别在10岁和12岁进入画家同业公会。我不知道委拉斯开兹是否上过“高中”,也不知17世纪的欧洲有没有所谓高中,但他18岁画的画,能把你气死。19世纪的马奈,16岁当水手,18岁进画室,那种画室不是如今所谓大学。毕加索,则临老都无法背全26个字母。古人更不消说。古希腊、古罗马、先秦、两汉,哪有什么“大学”。多数工匠根本不识字,据说敦煌的大部分画手是战俘,元代广胜寺壁画的作者,就是一帮到处画画的打工仔......
此所以美术馆是我的大学,此所以我至今尚未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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