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清明上河图》假画、一条王忬的命与一本奇书《金瓶梅》,共同交织成史上最扑朔迷离的一段传奇,同时也催生出最神最威的文艺全才王世贞(1526—1590)。凭着史家之笔,全方面地记录下大明文化风华的同时,也开创出晚明独特的文艺新风潮。
从“元美”到“弇州山人”,透露出阶段人生的心境,象征王世贞从一颗闪耀之星“元美”,转变到虚无空间“弇州”中的山人,宣告他离开残酷无情的政治世界。尽管遁入“乌有之乡”弇山园,“凤洲”似乎还在提醒大家,弇州中那只五彩仰天鸣鸟(凤),即将在艺文天地中大鸣大放,以绚烂夺目的王者姿态降临于世。
一、神人养成
天生资质过人的王世贞,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对于需要饱览群书的文人而言,自然是无往不利。年仅22 考中进士,[1] 在平均33 岁的明代进士中算早。[2]《弇山堂别集》有《早达》一条,记录了21 岁以下的进士及23 岁以下的状元,可以反映出他的水平。
相较祝允明(1460—1526)七次不中,文徵明(1470—1559) 九次落榜, 王宠(1494—1533)八次不第,王世贞的表现在苏州地区无疑是亮眼的。除了科考顺利外,官宦世家所提供的充分资源,让他“博极群书,古今宇宙之间,无所不知”,[3] 累积下傲视群伦的丰富文化资本。除了诗文,雅好书画及各类文玩,几乎达到“无所不通”的境界。[4]
王世贞早年与李攀龙(1514—1570)结社,继之成为文学复古运动的领袖。[5]政治上也因为不畏严嵩(1480—1567)的强权,塑造出行侠仗义的形象。同时在不断地文会与结社下,结交朋友与影响力可说是扩及天下,而非局限于特定小区域。加上善于运用自己的渊博学识与批判能力,很早就创建出一套文艺点评机制,使他逐渐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33 岁所完成的《艺苑卮言》(1558、1561 序),稍事修改后于40 岁时出版,特别重视写作风格的描述,擅长以形象与比喻来形容文笔特征,继承历代诗论的优良传统。写作时间恰逢遭受严嵩打击,因此对历代及当朝受到迫害的情节也都特别揭露出来。[6]
透过庞杂地评点古人,展示出极其惊人的丰富的知识体系,同时也提出完整的文学史观,为其品评两百多位当代诗文作家取得立足点。在当时那个能人辈出的时代,若没有这样一部撼人著作,很难获得公众的信服。加上广结善缘及乐于提携后进的人格特质,当如此完整的点评系统提出时,自然容易获得回响,迅速形成主流言论,过程中的小杂音自然是无可避免的。逐渐地,王世贞的影响力开始遍布全国,在李攀龙过世后领导文坛二十年以上,成为16 世纪下半叶文化界的领袖。
王世贞在34 岁时,父亲王忬惨遭严嵩陷害,后逐步淡出政治圈,之后多数时间留在家乡,从事著述、游历、交友、赏鉴等活动。他本身拥有不少收藏,对造园、书画、古籍、陶瓷、缂绣到珍玩等都有深入研究。弇山园中九友斋罗列出生命中的九友:
斋何以名九友也?曰山,曰水,斋以外物也。曰古法书,曰古石刻,曰古法籍,曰古名画,曰二藏经,曰古杯勺,并余诗文而七,则皆斋以内物也。是九物者,其八与余周旋,而一余所撰著,故曰九友也。[7]
他在文艺方面的广博兴趣,或许是由于早年陪在伯父王愔(1481—1558)身边五年的熏陶。[8]
嘉靖四十三年(1564),父丧服除,离薋园落成,邀约文坛名士三十多人,共获赠诗四十余首,请钱穀(1509—1578 后)、尤求(生卒年不详)绘图。[9] 后来在隆福寺西建造小祇园,请来名家张南阳(1517前—1596 后)叠石,又陆续完成西弇与东弇,最后落成的是园林北部,也把弟弟王世懋(1536—1588)接来同住。修筑弇山园几乎耗尽家财,最昂贵的就是三座石头筑叠的弇山,[10]中弇和西弇都是张南阳的杰作。完成后,园林也开放供人游玩,为了避开游客喧嚣,还移居别处。除了写下八千言的《弇山园记》八篇,还特地汇集诗文编成《山园杂著》,前面附以不同视角的版画,详细介绍各景点。《弇山园记》有:“吾向者,有百乐不能胜一苦。而今者,幸而并所谓苦与乐,尽付之乌有之乡。我又何系也?夫山河大地皆幻也,吾姑以幻语志吾幻而已。“一苦”指的应是其父被陷害而论罪处死,仅有借由弇山园这个“乌有之乡”,一生之苦乐才得以消解。弇山园的命名,是因为《南华经》中“大荒之西,弇州之北”一语,后来看了《山海经·大荒西经》的“弇州之山”才决定以此命名。[11] 此园成为他日后淡出政治的文艺生活中心。除了过人的才能,陈继儒(1558—1639)曾评价其“生而美姿观,风采玉立。与客谈笑,觉温秀之气溢于眉目间”。宛如神仙中人的相貌,当然可以为社交加分不少,让他可以轻易突出于各式雅集聚会中,很容易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12] 关于王世贞早期的个人形象,张怡(1608—1695)在《玉光剑气集》中有:
王元美世贞,风采玉立,与客谈笑,温秀之气,溢于眉宇。语及古人忠孝节烈,则又慷慨淋漓。在浙修岳公、于公祠墓,为文以奠,词极悲壮。在南阳修张睢阳、铁尚书祠。在南都请崇文庙,梨配享。其居丧也,三年不茹荤御室,十年始具衣冠,与燕会。不畜姬侍,不置声乐。义田千亩,岁时率族奠祀惟谨。生平于故旧兄弟,白首无间言。推服于鳞,而逊敬美。尤不惜以齿牙笔札缓急人。其门贤愚丑好,靡所不具。而中间交态,离合向背之故几百变,公皆安之。[13]
描述他“风采玉立”,而且“不畜姬侍”,是一位有着满腔热忱、慷慨节义的有志青年,又喜欢广结善缘、乐于助人,不分贤愚丑好,皆一视同仁。陈继儒《见闻录》中言:“但知公气笼百代,意若无可一世,而不知公之奖护后进,衣食寒士,惓惓如若己出。”[14] 告别政坛之后的王世贞,可以参考朝鲜柳梦寅(1559—1623)的《於于野谈》:
王世贞一生攻文章,居家有五室,妻居中堂,四室各置一妾。其一室置儒家文籍,有儒客至,见于其室讨论儒书,其室之妾备礼食待其客。其一室置仙家书籍,有道客至,见于其室讨论道书,其室之妾备道家之食待其客。其一室置佛家书籍,有释客至,见于其室讨论佛书,其室之妾备释家之食待其客。其一室置诗家书籍,有诗客至,见于其室讨论诗家,其室之妾备诗人之食待其客。各于宾主前置纸笔砚,常以书辞往复,未尝言语相接;客去遂编而成书。一日有少时友至,犹尚寒士也。俄而,总兵官为亲求碑铭,以千里马三匹、文锦四十匹、白金四千两为润笔之资。世贞立其使者,展纸而挥之,以答之,尽举润笔之资与寒士,不自取一物,其值可数万金。翰林学士朱之蕃,其弟子也,尝在世贞客席。有人为其亲索碑文,其行状成一大册,几至万言。世贞一读,掩其卷,命书字的,秉笔而呼之,未尝再阅其卷。既卒业,使之蕃读之,参诸行状,其人一生履历年月官爵无一或差。其聪明强记如此,非独其文章横绝万古也。[15]
这则轶事转述自朱之蕃(1558—1626),并未见载于中土文献。[16] 文字中强调王世贞的聪明强记与无所不通的渊博学问,同时也展现出好客的文人风雅态度与疏财助人的磊落胸怀。谈迁(1594—1658)在《枣林杂俎》中也提到其慷慨的一面:
长洲袁安节,清介绝俗,虽善啖,贫不属餍。每市蚬佐酒,可竟斗许。门生尝饷十金,辄三分之袖其一,乘月步赠穷交,其贫多繇此。访王元美,留竟夕。俄接家报,中叹。元美问之,方负进二十金见迫,即代偿之,以尽其欢。后解南太宰,荐元美自代。元美起南少司马,尝戏曰:“吾生平此二十金用得着。”[17]
更晚年的具体形象,可以参考朝鲜诗人许筠(1569—1618)的《惺所覆瓿稿》:
余因问:“曾见弇州否?”上使(朱之蕃)曰:“癸巳春,往太仓请益于弇州公。时以南大司寇致仕,貌不中人,眼炯如花。园筑考古、博古等堂,聚诗社友门徒赋诗,饮酒终日,日饮五六斗不醉。人有求诗文,令侍婢吹弹而讴,伸纸辄成。”[18]
可知58岁的王世贞,经常与社友、门生文会雅集,终日饮酒而不醉,诗文更是援笔立就。[19]以上三段文字相当精准地描述其一生的三个阶段,早期的意气风发与满腔热血,中期的艺坛驰骋与笑傲人生,晚期则是转趋以诗酒、友朋相伴的平淡生活。
关于饮酒,无论在晚明还是现代,都是宴乐场所中很重要的能力指标。何良俊(1506—1573)认为王世贞是其所见过酒量最好的一位:
余交知中称善饮者,则有宝应朱射陂子价、南都许石城仲贻、姑苏袁吴门鲁望、太仓王凤洲元美、上海朱醉石邦宪。每饮必竟日,恬愉畅适,所谓令人欲倾家酿者也。[20]
王世贞除了自己办雅集,四处饮酒作乐的记载也屡见不鲜,友人何良俊言:
余尝至阊门,偶遇王凤洲在河下。是日携盘榼至友人家夜集,强余入座。余袖中适带王赛玉鞋一只,醉中出以行酒。盖王脚甚小,礼部诸公亦常以金莲为戏谈,凤洲乐甚。次日即以扇书长歌来惠,中二句云:“手持此物行客酒,欲客齿颊生莲花”,盖不但二句之妙,而凤洲之才情,亦可谓冠绝一时矣。[21]
连晚明盛极一时的青楼文化,他都能切合时宜地展现出冠绝一时的才情,完全符合“无所不通”的评语。除了白天行乐以外,晚上还要举行“夜集”,犹如今日的夜生活,显然需要旺盛的体力。姚希孟(1579—1636)曾言:“尝闻故老谈王元美先生事,未尝不俯首拜下风也。弇山、离薋之园,无一日无客,客至即飞觞啸咏,日未中呼酒留连,至午夜不止。就隐囊阖睫少顷,即神明湛然。高阳、河朔之客,终不能与之角胜。而其结构为文章,度雁漠,走鸡林,为一代宗工巨匠。闻其操觚时,止頯栉前三四刻,高文大篇如风雨之骤至,此之谓异人。”[22] 说他不只酒量好,累了只要靠着“隐囊”稍事休息,就能恢复精神,写文章也是神速至极,简直就是“异人”,难怪《明史》说他天赋异禀。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些记载过于夸大,仅有一则时或许可以如此思考,然而当许多人都这样说时,便不得不考虑其真实性,毕竟这些文人都不是泛泛之辈,自有其判断能力。像王世贞这样的人,无论古今都足以称奇,尤其在晚明尚奇的风尚中,自然更显耀眼夺目。
在高尚优雅的文人兴趣外,王世贞也有世俗幽默的一面:
王元美与客宴集,王偶泄气,客皆匿笑之。王即设令:“要经书中‘譬’字一句。”王举“能近取譬”,众客于“譬如北辰”“譬若掘井”等语尽举之。王皆以不如式论罚,众客不服。王曰:“我‘譬’在下,不若公等‘譬’乃在上。”[23]
有以星术见王元美者。座客争扣吉凶。元美曰:“吾自晓大八字,不用若算。”问:“何为大八字?”曰:“我知人人都是要死的。”[24]
王元美宴弇州园,偶与画士黄鹄联席,鹄貌极陋。元美曰:“人皆谓我命带桃花煞,果然!”人问何也?曰:“得与美人联席。”吴人皆举为口实,凡见貌陋者,必曰“命带桃花”。[25]
最后一则再次突显出其领袖魅力,不仅止于文人间的争相模仿,[26] 连市井小民都为之疯狂,随口说个笑话,便造成效法风潮。似乎王世贞所有的言行举止,都能够衍生出新的流行,很快就可以带起新风向,犹如今日的超级网红。
二、尤物贾祸
根据明清笔记小说,嘉靖年间首辅严嵩(1480—1567)父子,仗着权势四处搜刮书画文物。为了得到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便向当时收藏者王忬(1507—1560)索求。王世贞的父亲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商请画师黄彪(1522—1594 以后)摹造一本以敷衍。后来一位汤姓(勤、翰、九、臣、曰忠等不同版本)装裱匠,向王忬索贿不成,转而揭露此事。严嵩父子怀恨在心,最终借故陷害王忬并处死。[27]
明人田艺蘅(1524—1591)在记录抄没严嵩家产的清单中,提及此画在陆家,严嵩先以一千两百金买到赝品,导致相关人等家破人亡。[28] 王世贞在《清明上河图别本》中说:“《清明上河》一图, 历四百年而大显,至劳权相出死构,再损千金之直而后得,嘻!亦已甚矣。择端他画,余见之殊不称。聊附笔于此。”[29]可知《清明上河图》真迹从严嵩家抄进入内府,为了此画不择手段诬陷他人,最后又耗费千金才得到原迹,这与田艺蘅的赝本摧毁许多家庭是一致。至于王彪、黄彪仿本的差异,有学者推测王彪应该是黄彪之讹,也有认为是不同人。[30]由于王世贞完全未提父亲与伪画之间的关系,让人又有不同的想象空间。[31]
故事发展到沈德符(1578—1642)的《万历野获编》,又增添许多情节。收藏者变成王鏊(1450—1524),王忬在买不到真迹的状况下,请黄彪制作摹本,后来遭汤姓裱工出卖铸成大祸。[32] 关于王忬买画的部分,在王世贞友人张凤翼(1527—1613)的信中出现过:
凤洲被诬,已有大老从中调护,大都可无虞。昨日二客过我,其一要道也,问凤洲事甚悉。初云闻其使酒难近,生对云:“高兴则有之,若醉后更了了,且觉柔和无难近也。”又问市名画一事,生不知当如何答,但权辞云:“向闻严氏托其乃翁觅一画,适为人所欺,市其赝本,因而致憾。不闻王氏自市,且非凤洲所与也。”又问及《艳异编》,生答云:“此乃其族人所为,欲令大行,且索高价,故托名凤洲。凤洲初知时亦甚怒之,但有名分,无可奈何耳。”[33]
显然坊间流传着严嵩请王忬买画一事,只是这里的说法变成,王忬遭骗买到赝品,才会导致憾事发生。显然,沈德符所记载的买画事件,不全然是空穴来风。张凤翼此札时间当在王忬过世(1560)以后,此时王世贞还深受《艳异编》的污名所累。王世贞的另一位好友詹景凤(1532—1602)说:“《清明上河图》,本南宋院人张择端画。然太仓王氏以之贾祸,严相以之杀人,则尤物也。后严氏籍没,图书画输入大内。”[34] 相较他书中提及王世贞的相关记录都直言不讳,此处刻意以“太仓王氏”简单带过,语气上明显有所顾忌。毕竟是发生在好友身上的悲剧,无疑更凸显王忬买画一事的真实性。
严嵩的党羽许论(1495—1566),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四月见到严家所收的《清明上河图》:
嘉靖丙辰四月十九日,于严公处借观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刻丝装裱,白玉笺,轴首有徽宗书“清明上河图”五字,下识以双龙印,图之所藏川原、林麓、市井、舟车、人物走集之盛,及历代转藏者姓氏,具见于大学士西涯李公及金张公翥、元高公准所叙矣。画诫神品,尤难者舟车舍宇,皆手写圆匀些小界文而已,图末有大宅扁书赵大丞家,往来者方骈阗,似非市井尽处,或后人有截去者未可知也。西涯身后,陆公水村购得之,云价凡八百两,今又不知几何矣。严公好古,所藏李伯驹《桃源图》、李昭道《海天落照图》、摩诘《辋川图》、萧照《瑞应图》、李龙眠《文姬归汉图》,皆称世宝,余并获观云。[35]
鉴于此时王忬尚未出事,推测此卷不太可能是真迹,摹本的概率较大。很可能正是王忬所买赝本、黄彪摹本或王生摹本。由于传世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图1,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上并无严嵩父子收藏印,仅从画面与题跋的文字记载,只能推知是哪个版本,无法确定是否真迹。或许有人质疑黄彪摹本不是在王世懋手中,不过很难排除他摹制多本的可能。至于王世懋藏本的题跋内容,几乎与李日华(1565—1635)所见本子完全相同,唯独缺乏陆完(1458—1526)等人收藏印,如此更加具备摹本特征。显然李日华所见到的陆完藏本,大概也是黄彪摹本之类的本子。[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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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现存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明初在蓝氏、吴氏手中,后由大理寺卿朱文征收藏,1451 年李东阳(1447—1516)于卷上题跋。弘治以后,归华盖殿大学士徐溥(1428—1499),临终前赠与李东阳,李于1515 年再次题跋。1524 年为兵部尚书陆完(1458—1526)所收。之后的下落就出现各种说法,有王鏊(1450—1524)、陆完(1458—1526)、顾鼎臣(1473—1540)家等,亦有说是王忬自藏,最终落入严嵩、严世蕃(1513—1565)手上。[37] 此画之所以与王家纠缠不清,正是因为从陆完到严嵩这一段的收藏空白,加上《清明上河图》错综复杂的仿本,[38] 让好事者们有机会见缝插针,不断加油添醋成伪画致祸一事。
类似《清明上河图》的强取事件层出不穷,王世贞曾记录他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的见闻:
《海天落照图》,相传小李将军昭道作。宣和秘藏,不知何年为常熟刘以则所收,转落吴城汤氏。嘉靖中,有郡守,不欲言其名,以分宜子大符意迫得之。汤见消息非常,乃延仇英实父别室摹一本,将欲为米颠狡狯,而为怨家所发。守怒甚,将致叵测。汤不获已,因割陈缉熙等三诗于仇本后,而出真迹。邀所善彭孔嘉辈,置酒泣别,摩挲三日而后归守,守以归大符。大符家名画近千卷,皆出其下。寻坐法,籍入天府。[39]
故事情节大同小异,收藏家汤氏为了避免被严嵩夺取,请来仇英(约1494—1552)制作摹本,同样被人告发,无奈交出真迹。詹景凤也记载:
怀素《自叙》,旧在文待诏家,吾歙罗舍人龙文幸于严相国,欲买献相国,托黄淳父、许元复二人,先且令商定所值,二人主为千金,罗遂致千金。文得千金,分伯金为二人寿。予时以秋试过吴门,适当此物已去,遂不能得借观,恨甚。后十余年,见沈硕宜谦于白下,偶及此,沈曰:“此何足挂公怀,乃赝物尔。”予惊问,沈曰:“昔某子甲从文氏借来,属寿承双勾填朱上石。”予笑曰:“跋真乃《自叙》却伪,模奚为者?”寿承怒骂:“真伪与若何干,吾模讫掇二十金归耳。”大抵吴人人多以真跋装伪本后索重价,以真本私藏,不与人观,此行径最为可恨。后又二十余年,为万历丙戌,予以计偕到京师。韩祭酒敬堂语予:“近见怀素《自叙》一卷 ,无跋,却是硬黄纸,纸厚甚,宜不能影摹,而字与石本毫发无差,何也。”余惊问:“今何在?”曰:“其人已持去,莫知所之也。”予语以故,谓无跋必为真迹。韩因恨甚,以为与持去也。[40]
说文徵明(1470—1559)以文彭(1498—1573)摹本来应付严嵩的搜刮,然此事并未东窗事发。据王世贞跋《怀素自叙帖》:“真迹历数相臣家,归陆冢宰。近闻一总帅以八百金购之,复入平津邸矣。于乎,素师不习莲花梵字,作此有为迹,堕落缣素。伴朱提入紫闼,宛转粉黛间。对肥肉大酒,不亦重痛辱哉!安得祖龙火,了此累劫障为快也。”[41] 显然与詹景凤的信息不同,不过怀素《自叙帖》(图2,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盖有严嵩抄家官印“南昌县印”,可知确如王世贞所说,最终还是从陆完手上辗转进入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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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图2-2
另一件与王家关系比较密切的是宋徽宗(1082—1135)的《雪江归棹》(图3,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收藏者朱太保希孝(?—约1574)去世后,转由王世懋(1536—1588)收藏,他题跋:
朱太保绝重此卷,以古锦为标,羊脂玉为签,两鱼胆青为轴,宋刻丝龙衮为引首,延吴人汤翰装池。太保亡后,诸古物多散失。余往宦京师,客有持此来售者,遂鬻装购得之。未几,江陵张相尽收朱氏物,索此卷甚急,客有为余危者。余以尤物贾罪,殊自愧米颠之癖,顾业已有之。持赠贵人,士节所系,有死不能,遂持归。不数载,江陵相败,法书名画,闻多付祝融,而此卷幸保全余所。乃知物之成毁,故自有数也。宋君相流玩技艺,已尽余兄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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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提到朱孝希曾请吴人汤翰重装,王世懋因不愿割爱,不惜得罪张居正(1525—1582)。
书画价格就在这些喜爱收藏的当权者推波助澜下,水涨船高,王世贞:
分宜当国,而子世蕃挟以行黩,天下之金玉宝货,无所不至,其最后乃始及法书名画。盖姑以免俗,且斗侈耳。而至其所欲得,往往假总督抚按之势以胁之,至有破家殒命者,而价亦骤长。分宜败,十九入天府,后复逸出,大半入朱忠僖家。朱好之甚,豪夺巧取,所蓄之富,几与分宜埒。后殁,而其最精者,十二归江陵,受他馈遗亦如之,然不能当分宜之半,计今籍矣。若使用事大臣无所嗜好,此价当自平也。[42]
关于价格的涨幅, 孙鑛(1543—1613)曾记一则王维《弈棋图》的买卖可推知一二,他是从当时亲历其事的翟德夫口中听到的:
摩诘《弈棋图》者,隆庆己巳时,崑山顾氏曾携入京。欲售之朱忠僖,索千金,忠僖酬之三百,不肯。曰:“往《清明上河图》是其家物,彼时实获千金,此二宝同价。”忠僖曰:“彼时买者,欲取刻契于时相,非此无以重之,岂特千金,即再倍之,亦不为重。今我但取为案上清玩,即此三百,亦聊酬汝远来意耳。若据实言,二百亦已多矣。”顾犹执前说,留数月,竟不售持去。[43]
朱希孝依据自己对书画行情的理解,认为王维此作的合理价为二百金,而《清明上河图》因有贿赂目的,即使再涨一倍到两千金也不为过,可知当时炙手可热的书画可以高达十倍的溢价。《清明上河图》在此段文字中虽然只是配角,不过牵涉的人都言之凿凿,或许从顾家到严家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
总之,王世贞与严嵩不和早已家喻户晓,经常出现在戏曲小说中。严嵩起初想要笼络不成,加上王世贞不留情面的批评,老早就埋下祸根。冯梦龙(1574—1646)的《古今谭概》有:“王元美为郎,时适有宴会,严世蕃与焉,候久方至,元美问之,曰:‘忽伤风耳。’元美笑曰:‘爹居相位,怎说出伤风?’时客大笑,亦有为咋舌者。”[44]时间当是在刑部任职期间,完全不给严世蕃台阶下,当众调侃他要注意自己父亲是当今首辅,怎可说出“伤风”(败俗)的言语呢?另外也有冲着严嵩:
世庙时,宫中尝见鬼,多手多目。以问张真人,张不能对。或以王元美博识,往询之。元美曰:“何必博识?《大学》云:‘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是说什么?”盖刺严相也。严闻而衔之。[45]
王世贞引用《礼记·大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来明指严嵩就是鬼。表现出无畏于强权的盛气,以及不阿谀谄媚的刚正个性。当好友杨继盛(1516—1555)因弹劾严嵩遭下狱后,只有王世贞一人敢挺身而出,还进到狱中喂食汤药,又代其妻书写讼状,最后帮他收尸。此举无疑树立起行侠仗义的凛然形象,不免又引起严嵩父子极大的怨恨。压垮彼此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父忬以滦河失事,嵩构之,论死系狱。世贞解官奔赴,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嵩阴持忬狱,而时为谩语以宽之。两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诸贵人舆,搏颡乞救。诸贵人畏嵩不敢言,忬竟死西市。”[46] 之后,王世贞痛恨严嵩父子的态度,表现得更加直接,丝毫不假修饰。他的《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写了洋洋洒洒一千五百多字。[47] 诗中以真实笔调揭露了严嵩父子的奢华生活,政治上的贪赃枉法与专权骄逸等罪行,并记下他们被逮革职的下场,还以嬉笑怒骂词语入诗,反映出对他们的深恶痛绝!
沈德符也记录下王世贞对严嵩等权贵恩怨分明的态度:
王弇州为曹郎,故与分宜父子善。然第因乃翁思质忬方总督苏辽,姑示密以防其忮,而心甚薄之。每与严世蕃宴饮,辄出恶谑侮之,已不能堪。会王弟敬美继登第,分宜呼诸孙切责,以不克负荷,诃诮之,世蕃益恨望,日谮于父前。分宜遂欲以长史处之,赖徐华亭力救得免,弇州德之入骨。后分宜因唐荆川阅边之疏,讥切思质,再入鄢剑泉懋卿之赞决,遂置思质重辟。后严败。弇州叩阍陈冤,时华亭当国,次揆新郑已与之水火。正欲坐华亭以暴扬先帝过,为市恩地,因昌言思质,罪不可原。终赖徐主持,得复故官,而恤典毫不及沾。鄢与新郑,俱思质辛丑同籍也。严、徐品行,不待人言。而弇州每于记述,描画两公妍丑,无不极笔。虽于恩怨太分明,亦二公相业有以自取之。新郑秉政,瑕瑜自不相掩。弇州第其功罪,未免有溢辞。且词及簠簋,则未必尽然也。当华亭力救弇州时,有问公:“何必乃尔?”则云:“此君他日必操史权,能以毛锥杀人,一曳裾不足锢才士,我是以收之。”人咸服其知人。[48]
当年徐阶(1503—1583)睿智地看出王世贞能以“毛锥杀人”的史才,似乎也预言了最终会以《金瓶梅》来收场。果不其然,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讽刺严嵩父子的《金瓶梅》与《鸣凤记》,就是出自王世贞之手,或是他主导之下的作品,以报杀父之仇。值得注意的是,沈德符将王忬之死归咎于唐顺之(1507—1560)的奏疏,这是与其他版本不同之处。清初顾公燮(1734—?)的《消夏闲记摘抄》,直言王世贞执笔《金瓶梅》来讽刺严世蕃。[49] 最终,发展成在书上涂毒药,让最后一棒上场的告密者唐顺之毒发身亡的情节,最为脍炙人口。[50] 传宋张择端《清明易简图》(图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就是反映此故事的集大成作品。画幅上有王世贞、严世蕃的假印,推测是作伪者附会伪画致祸的故事所造出的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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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三、繁华世界
王世贞的祖父王倬(1447—1521)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父亲王忬也曾任大同巡抚加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李维桢(1547—1626)的《王凤洲先生全集叙》说其“家世为九卿八座巨富”。[51] 生活上或许不敌严嵩的豪奢,不过仍然属于经济宽裕又有文化涵养的官宦家庭中,从小就熟悉书画品鉴与其他文人雅事。
严嵩失势后的抄家清单《天水冰山录》与《钤山堂书画记》,确实显现其惊人的豪奢财富。关于他们的书画收藏,由于未见收藏印钤盖,过去大概都是透过文字著录来加以理解。后来经学者比对研究,发现钤有“南昌县印”的即为当时所抄之作品,目前还可以见到有怀素《自叙帖》、怀素《小草千字文》(图5,兰千山馆藏)、孙过庭《书谱》、(传)欧阳询《千字文》、宋徽宗《诗帖》(图6,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这几件书法,不仅仅是质量精良而已,还都是书法史的超级大名作。除了《自叙帖》留下详尽搜购纪录外,其余很可能也都有着曲折离奇的故事。
图5
图6
严、王两家恩怨复杂,加上从《清明上河图》的夺取到复仇《金瓶梅》的出现,每个环节都是真真假假。不过如同许多学者指出,这一切早已成为历史的重要部分,无论从写作手法、内容指涉、流传刊刻等方面,《金瓶梅》都跟王世贞脱离不了关系。[52] 此时若是执意于探究其是否出自本人之手并无太大意义,寻常人等都知道买凶杀人的运作方式,如王世贞这样绝顶聪明之人岂有不懂的道理,加上此书的调性确实也完全跟其形象不符,以这样的方式处理确实是高招。既可以达到报仇的实质效果,又不会玷污自己的手。
事实上,除了王世贞、严嵩父子、唐顺之这些文人的登场,作伪者黄彪与告密者汤裱工,才是推动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成为值得深入探讨的重点。缺乏这两个人的角色,故事便难以吸引人,同时也代表当时蓬勃作伪市场与装潢技艺高度发展的时代。
值得注意的是,王世贞弟弟世懋曾收藏过黄彪摹《清明上河图》,[53] 不过大多以为不传。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图7,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画上有王世懋(1536—1588)的收藏印“琅琊王敬美氏收藏图书”,由于与传世几方相同印文的印章都略有小异,尽管篆刻水平相近,却一直被视为造假的印章。然而,类似的状况也发生在王世贞“贞元”印上,光检视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三件王世贞收藏品:薛绍彭《杂书》、张孝祥《致姨夫判府留守待制侍郎尺牍》、曹善《书山海经》,明显就是三组不同的印章,不过布局都一样,仅在细部有些出入(表1)。会出现这些怀疑,正是过去学界对于明代中晚期的篆刻史认知不足所导致,随着近年一些与刻印相关的尺牍陆续被关注与研究,可以稍稍推知其中缘由。也就是当时文人自行篆刻的风气虽然已经开始,多数还是设计好印稿后,交由不同工匠制作出各种材质(玉、石、牙、角、木等)的印章,这些同稿生产出来的印章,就会出现大同小异的状况。如此才能合理解释这些传世名作上的“贞元”与“琅琊王敬美氏收藏图书”收藏印,为何都呈现些微的差异现象。[54] 面对类似的印章时,利用出版的历代鉴藏印谱来比对的效力就会很差,不仅对真伪判别毫无帮助,还会有误导的情形。不过,如果仔细检视印谱中所收印章,很容易发现不少十分相近的不同印章,显然编纂者已经发现这些略微差异的印章都是真的,才会收录在一起。除了王世懋的收藏章,此卷题跋质量也相当精良,远超过一般的苏州片,可推定绝非出自佣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黄彪《画九老图》(图8,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有其“本色字”(王世贞用语),即在没有模仿他人的状况下自然写出的风格,亦可称为本体字。整体而言,深得褚遂良(596—658 或659)的用笔与结构,许多捺笔带着赵孟頫(1254—1322)特有的顿挫,也有些瘦金书的笔法,显示出兼善多家的书写能力,完全符合当时造假的需求(表2)。若将首段岳璇(1420—1471) 题跋与黄彪所书《参同契》相较(表3),可发现用笔习惯吻合一致,完全出于一人之手。由于《参同契》刻意模仿赵孟頫,需要竭力表现出其书风特色,不过字里行间还是显露出个人的笔性。最明显就是点的写法,起笔相当具有特色,带有褚遂良作风的花哨动作,这在赵孟頫的作品中较少出现。另外,左边竖画使用重压的书写方式,形成类似水滴状的笔画,甚至带有涨墨现象,这也是黄彪本体书法中的惯有写法。透过这些独特的用笔特性,可以推测岳璇题跋与《参同契》是黄彪所书。卷上其余题跋,虽然外观上尽量做到有所区别,然而从彼此之间的细微用笔习惯看来(表4),很可能都是黄彪一人所书,唯独呈现苏轼(1037—1101)风格的元代苏舜举(生卒年不详)题跋比较不容易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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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图8
表1
表2
表3
表4
确认王世懋印章与黄彪书法之后,最终还是要回到绘画本身。黄彪画风在学者的努力下,已经逐渐清晰,也确认出标准品可供比对。[55]首先,画中人物与树石画法,与黄彪所摹南宋陈居中(生卒年不详)《秋原猎骑》(图9,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的形态表现(表5),几乎如出一辙。至于整体表现为何稍显呆板,很可能出于模仿的缘故,也就是画家为了尽力复制原作的样貌,在亦步亦趋的作画模式下,很容易出现缺乏变化的重复用笔,这在书法临摹上也很容易出现。
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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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5黄彪及其儿子景星,都善于摹画:
黄彪,号震泉,苏州人。嘉靖间分宜严相(严嵩)购求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捐千金之值而后得之,寻籍入天府,为穆庙所爱,饰以丹青。彪得择端稿本,稍加删润,布景着色,几欲乱真。王弇州(王世贞)谓其迹不类真本,亦自工致可爱,所乏者腕指间力耳。子景星,号平泉,精于仿古,所拟仇十洲(仇英)人物仕女,姿态艳逸,骎骎度骅骝前矣。吴中鬻古,皆署以名人款求售,奕世而下,姓字不传,不几化为泰山无字碑乎?因表而出之。景星生而体软,不能步履,端居研究,六法精工,盖静而专,非偶然也。[56]
除了临摹古画以外,黄彪也为人画像,同时擅长书法,曾送过王世贞一件仿赵孟頫《参同契》。王世贞所收藏的褚遂良《黄绢本兰亭卷》(图10,兰千山馆藏)、索靖《月仪帖》等,则是从黄彪兄弟黄熊(生卒年不详)手上购得。[57] 詹景凤曾在黄熊处看过赵孟頫《行书千字文》,黄也能书篆分真草四体千文,[58]可知同样精通书画。[59]不只黄彪父子,黄熊也参与当时的作伪,当他收到崑山周于舜(六观)(1523—1555)旧藏《宋拓兰亭帖》后,特别商借张氏所摹兰亭刻石来制作拓片,此刻曾被文嘉(1501—1583)赞许不亚于《定武兰亭》。拓完后还做旧处理,用以置换原拓,一分为二。移花接木完后的伪作,再请沈泰鸿(生卒年不详)与申时行(1535—1614)加以题跋,真、假二作分别售出牟利,最终还是事迹败露。合璧复原的拓本,后来成为王世贞的收藏,巨细靡遗地记下事情经过。[60]显然,黄家除了靠书画、摹古、作伪谋生,还兼及字画碑帖的交易买卖。[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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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透过黄彪的例子,可以感受到当时蓬勃的伪画市场,在苏州地区要找到作伪书画的人并不困难,而且就充斥在文人圈中。事实上,过去研究项元汴(1525—1590)或仇英时,都会提到仇英在项家摹写古画的情节。考虑项元汴的商人身份,加上仇英不高的出身,带有经济目的的作伪本身或许才是最大的动力。仇英《天籁阁摹宋人画册》(上海博物馆藏),其中数开尚可见到所摹原本,例如宋人《无款人物》(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王诜《绣栊晓镜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张思恭《婴戏斗跫图》(台湾私人藏)。两相比较之下,可以发现仇英所摹与原作相当接近,似乎也做旧处理过。在缺乏原作比对的状况下,加上“天籁阁”收藏印的认证,很容易与原迹混淆。花费如此大的力气临摹古画,又大费周章将之制作得惟妙惟肖,显然不会只有学习动机,背后肯定有着更诱人的因素。
另外一个与王世贞更加亲近的苏州画家尤求(生卒年不详),同样出身低微,长期卖画为生。由于画技高超,与王世贞兄弟、张凤翼、周天球(1514—1595)等多有交往。身为尤求的主要赞助者,王世贞也将他介绍出去,彼此一直维持着长期合作关系,委托绘制了不少作品,多为白描长卷,内容以描绘女子艳情故事为主,较著名的有《汉宫春晓图》(图11,上海博物馆藏)。王世贞提供丰富的文学典故知识,尤求将赵飞燕(前45—前1)的故事呈现于画面上,绘制成精彩的叙事长卷。[62] 此作根据王世贞说法,先获得文徵明小楷,从怀疑到确认,再请尤求补画。王世贞年轻时,曾经花费了三十千,从陈鉴(字缉熙,1415—?)后代得到临仿的褚摹兰亭,后来透过都穆(1459—1525)《书画见闻记》,才知道原作毁于火灾。此赝本后来被尤求索讨去,他开玩笑说:“售之,第无损人三十千。”[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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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王世贞也曾经提到自己因为资金不够,无法留下黄庭坚(1045—1105)《经伏波神祠诗》(图12,日本永青文库藏),只好找来友人王君载(生卒年不详)双钩,俞允文(1513—1579)填墨。原作随后被项元汴高价收藏,感叹如同妻妾被权势者夺取的感觉一样。[64] 另外,周氏、徐长孺、章藻、王骃也曾为王世贞制作苏轼作品的响拓。[65] 显然,王世贞身旁有一群可以制作书画摹本的高手,这当然也成为伪画致祸故事的基本条件。
图12
沈德符《假骨董》:“骨董自来多赝,而吴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近日前辈,修洁莫如张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生活。至王伯穀则全以此作计然策矣。”[66] 若连张凤翼、王稚登(1535—1612)这些文人,都还要以作伪谋生,更不用说其他人。除了商业目的,文人书画赏玩也会涉及作伪。例如王世贞曾将黄彪所仿赵孟頫《参同契》展示给客人看,大家都误以为是真迹。[67] 这显然碰触到鉴赏水平的议题,究竟谁能继文徵明之后,成为书画具眼者?
另一位重要人士就是汤姓装裱匠,完全是个谜一般的人物,最后还被置换成唐顺之。周嘉胄(1582—约1658)在《知重装潢》中说:
王弇州公世具法眼,家多珍秘,深究装潢,延强氏为座上宾,赠贻甚厚。一时好事靡然向风,知装潢之道足重矣。汤氏、强氏其门如市。强氏踪迹半在弇州园。时有汪景淳于白门得王右军真迹,厚遣仪币往聘汤氏,景淳张筵下拜授装,功约五旬,景淳时不去左右,供事甚谨,酬赆甚腆。又,李周生得《惠山招隐图》,为倪迂杰出之笔,延庄希叔重装,先具十缗为聘,新设床帐,百凡丰给,以上宾待之。凡此甚多,聊举一二奉好事者,知宝书画其重装潢如此。[68]
当时两大装潢名手之一的强氏,大半时间都在王家工作,被王世贞视为座上宾,并致赠厚礼。王世贞所珍藏的薛绍彭《杂书》(图13,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在万历七年(1579)重新装裱并题记于后,此次装裱很可能就是出自强氏之手。
图13
根据周嘉胄的说法,书画装裱开始受到大家重视,居然也跟王世贞的注重有关,这无疑是收藏观念的重大转变。这样的观点,显然跟现代保存修复科学的发展不谋而合。
至于汤氏,同样备受藏家礼遇。汪景淳为了请他装潢新收的王羲之(321—379,一作303—361,又作307—365)墨迹,不仅以丰厚报酬礼聘,同时摆酒拜请汤氏接下案子。在工作的五十几天内,随时陪侍身旁,全心侍候这位裱褙大师。[69] 李周生重金礼聘庄希叔重装倪瓒(1306 或1301—1374)的《惠山招隐图》时,为其准备全新的下榻床铺,完全以上宾来对待。周嘉冑还说,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显示出当时装潢所受到的极大重视。
王世贞曾赠诗给汤氏,称为国朝第一手,还说他擅长鉴赏,[70] 这无疑提高整个故事中,汤姓裱工揭露假画的可信度。不过,也有学者认为受到王世贞推崇的汤裱工,不可能助纣为虐,因而得出相反结论。[71] 除了读书文人希望获得王世贞的加持,连装潢工匠也都想借着他的美言而有所提升。王世贞所收赵孟頫《重江叠嶂》(图1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卷后即有“嘉靖癸亥(1563)秋月少林汤杰重装”,很可能就是该位汤姓裱工,[72] 也曾委托他裱装新收到的宋四家与赵孟頫作品。[73]值得注意的是,汤杰也为王世贞收藏竞争对手项元汴工作过,在万历四年(1576)秋,装裱赵孟頫(俞和伪)《望江南净土词十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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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早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 文彭(1497—1573)以岁贡获得嘉兴府学训导一职,在嘉兴的一年半内,与项元汴往还频繁,为其作书、鉴定、题跋、推荐藏品,还介绍裱褙工匠。文彭《行书尺牍卷》(旅顺博物馆藏):“汤淮之艺犹有乃父遗风,中等生活可发与装潢,幸勿孤其远来之望也。”又出现另一位汤姓裱工,只是无法确定汤父是哪位。[74] 苏州的汤氏装裱工,在中晚明无疑是个有趣且复杂的议题,出现许多位不同名的匠人,屡屡被收藏家所提及,部分也在作品上留下装潢记录及名款。[75]
有关严嵩父子收藏、《金瓶梅》、伪画致祸故事等,无处不展现晚明繁华生活的各种场景,可以感受到对物质生活的极度追求与讲究。
四、文艺史观
王世贞认为“天地间无非史而已”,[76]立志撰写一部明史,很早便专注于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又有机会窥览宫中秘籍。除了重考据的务实态度,还有史家最重要的客观立场,著述史料之丰冠绝古今,对明末清初史学产生很大的影响,清初撰修《明史》时,便以其论点为主要基础材料。他同时也热衷于梳理各种文化、专题史,如文学批评史《艺苑卮言》、书法史《王氏书苑》、绘画史《王氏画苑》、书信史《尺牍清裁》、诗批评史《明诗评》、散曲史《曲藻》、科举制度史《科试考》、谥法史《谥法》与《谥法通纪》、宦官史《中官考》、兵制史《兵制考》,以及园林史等,都有着明确的专题史观念。明清史学家一致认为,“元美之才之学驾陵千古”。[77]
王世贞生平拥有大量藏书,建小酉馆藏之,贮书高达三万余卷,为其考证、研究与著述提供丰富资源。收藏之精,从他跋“失一庄得之”的《汉书》可见:“余平生所购《周易》《礼经》《毛诗》《左传》《史记》《三国志》《唐书》之类,过三千余卷,皆宋本精绝。最后班、范二《汉书》,尤为诸本之冠。”此书也成为九友斋中第一宝。[78]
面对如此庞大的书籍收藏,纵使再好的记忆恐怕也需要得力助手,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否则光查找书就耗去许多宝贵时间,更别谈要留下一千多卷的惊人著作。[79] 朱国桢(1557—1632)言:
王弇州书室中一老仆,能解公意。公欲取某书,某卷、某叶、某字,一脱声,即检出待用。若有夙因。余官南雍,常熟陈抱冲禹谟为助教,其书满家,亦有一仆如弇州。乃知文人必有助,即仆隶,天亦饶之。[80]
显然,晚明许多拥有丰富私人藏书的文人,都有专职图书馆员帮忙。王世贞的书室老仆就更显神奇,犹如现代的检索系统加上自动化取书服务,重点是使用语音输入。虽然缺乏其他帮手的相关记载,不过像王世贞这样聪明的人,寻找合适的助理是必然的,否则难以理解凭他一己之力,又经常要吃喝玩乐,如何能成为史上著述最丰富的文人。
他对“史”的热爱与执着,几乎无所不在,在他所收藏的《六大家十二帖》《宋名公二十帖》中也可以见到。[81]这两套作品都是不断去芜存菁下所慢慢汇集而成的合帖,他翔实记录下每一件作品的来源与特色,同时也说明收录之原委。《六大家十二帖》的完成,更是历时二十年之久。现代博物馆中有许多明清时期所汇集的成套书画作品,形成的过程虽然备受关注,然而仅有极小部分有机会厘清来龙去脉,因为几乎没有藏家会像王世贞这样细心地记录下整套作品的形成,有意识地留下第一手资料。这一点跟现代博物馆员翔实记录作品的来源、特色与功用,相当接近。
被归为明代“后七子”之一,在文学创作上力主复古的形象,让后世许多研究者直接冠上复古派,连收藏鉴赏的研究上也都受到这个刻板印象的影响。王世贞长年收集书画,除了参考历代的典籍,凭借个人的眼力与完整史观,对于收藏进行深入研究,透过题跋文字诉说着与时俗不同的艺文观。所辑《王氏书苑》《王氏画苑》,显示出对前人书画论著的熟悉,汇整成册也能收嘉惠后学之效,同时建立书画史家的权威性。丰富的收藏与鉴赏经验,让他不只是个纸上谈兵的鉴赏家,也不是需要依靠他人眼睛的藏家。他经常将作品相关知识整理写入跋中,成为上面最耀眼的长跋,有时还不止一次地题写,反映出书画学问的渊博。例如唐褚遂良《黄绢本兰亭卷》(图15,兰千山馆藏),第一段跋的长度就已经比同时期人长上许多:
唐人临右军褉帖,自汤普澈、冯承素、赵模、诸葛贞外,其严整者,必欧阳率更,而佻险者,咸属褚河南。河南迹尤多,米襄阳既于书史,称得苏沂家第二本,以为出它本上。然考之是双钩廓填耳。襄阳又云:右军笔精、大令日寒二帖,薛丞相居正故物,后归王文惠家。文惠孙居高邮,并收得褚遂良黄绢上临兰亭一本。乏赀之官,约以五十千质之,后王以二帖质沈存中,而携褚书见过请售,因谢不复取。后十年,王君卒,其子居高邮欲成姻事,因贺铸持至高邮,以二十千得之此本。藏深山民间,落黄拾遗熊手,以百三十金售余。后有襄阳题署,备极推与,且云是王文惠公故物,辛巳岁购之公孙瓛。与书史语合。按苏家本于崇宁壬午闰六月手装,此则壬午之八月手装耳。书法翩翩,逸秀点画之间,真有异趣。襄阳所称庆云丽霄,龙章动采,庶几近之。盖山阴之喆嗣,而苏本则其仍孙,何得甲彼乙此耶。今年为万历丁丑,上距装裱之岁,盖七甲子少三正朔耳,安得不六倍其直也。又有李伯时一跋,虽真迹而似非题此卷,故剔之以戒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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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
透过文献记载与米芾的题跋,配合书风上的确认,得出此为北宋王随(937—1039)旧藏禇临本的结论。王世贞这样的写作手法,对于现代研究者来说,应该感到相当熟悉,也是当前常见的研究方法。先透过文献回顾的梳理,厘清作家或作品在书画史上的位置,接着透过风格质量的判断,得出一个结论或综合评价。此跋的最后,王世贞展现了难能可贵的鉴定与考证能力,毅然将画蛇添足的李公麟(1049—1106)题跋剔除。
王羲之《兰亭序》是书史名作,要找到相关资料书写题跋似乎也不困难,然而《宋拓至道御书法帖》(图16,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就完全不一样。即使在今日信息量爆炸的时代,恐怕还有许多专家不知道宋太宗(939—997)有此刻帖传世。面对这种罕见法帖,自然难不倒博学的王世贞:
右至道御书法帖。凡十一卷。六十一条。宋太宗晚年笔也。太宗以淳化之三年。勒晋唐名迹于枣。又二年而为此书。其步趣诸名家。遂无一笔脱衔。高处可逼唐文皇。第不能超乘而上耳。书辞多格言。亦类屏风帖。每条下一敕字。似亦放文皇故事。榻手纸墨皆精媺可宝也。
图16-1
图16-2
字里行间展现出其深谙书法史材料与风格,精准分析宋太宗晚年书风,认为规矩于古代名家,最好的部分可以上追唐太宗(599—649),文字风格也接近唐太宗《屏风帖》,结束时对拓工与材料给出“精媺”的评价。如此处理原始材料的方式,与今日博物馆员建立藏品资料与分级,其实相当接近。当然,对于物质材料与制作工序的重视,也再次说明传统鉴赏家的全面性,虽然许多学者早已忘记这些。以纸张为例,他也会特别记录下俞和《急就章》用“宋经笺纸”、[82]文徵明《早朝》等诗用“古朝鲜茧”、彭年《广五子诗》等用“古高丽茧”,[83] 李东阳《墨迹》用“砑光笺”,[84] 还有“金花古局笺”“二丈许桑皮”“白藤纸”“蜀笺”“鱼文”“侧理”“高丽贡茧”等。[85]
关于书法史上最棘手的《瘗鹤铭》,他曾在低水位时拓得数字,谦称“余不识书”,不过对于此刻“锋秃颖露”的现象提出精准判断,认为是出自“石顽水泐”之故。[86] 通过对作品的实际观察,他辨识出苏轼以“海外鸡毛笔”所书之作,[87] 还以“三钱鸡毛笔”为李维桢书写近作,写完后发出“真若涂鸦”之语。[88] 对于自己的书法,常以“不解八法”来形容,应酬作品也经常委他人之手,可为中肯评语。[89]
章藻(章简甫子)擅长赵孟頫笔法,王世贞曾请他代写《游金陵诸园诗》给卓澂甫。[90]《山园杂著》中《弇山园记》八篇,是针对精心打造的弇山园的专文,全文即请章藻书写后刻板,书风确实接近赵孟頫。[91]章藻还透过王所收藏《圣教序》宋拓,来学习碑刻技巧,显示其人才培训与储备的用心。[92] 帮王世贞书写的还有周天球,为写《牛首诗文》,其书法在金陵大受欢迎,[93]传世《白雪山房》(图17,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藏)即为周所代笔。[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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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
王世贞:“吾眼中有笔,故不敢不任识书。腕中有鬼,故不任书。记此以解嘲。”[95]这种能虚心诚实面对自己的态度,不仅在古代文人中相当不易,即使在现代也很罕见,加上他当时地位又是如此崇高。朱国桢也注意到此事:
王弇州不善书,好谭书法。其言曰:“吾腕有鬼,吾眼有神。”此自聪明人说话,自喜、自命、自占地步。要之,鬼岂独在腕,而眼中之神亦未必是真。是何等神明也。
这种不寻常的坦率与气度,除了显示出自知之明的珍贵,还让朱国桢发出“何等神明也”的赞叹。不过,王世贞这种不善书而好谈书法的风气一开之后,被有心人士扭曲后,出现“不善画者好谈画”“不善诗文者好谈诗文”“不善饮者好谈饮”等乱象,甚至扩及宗教范围。[96] 事实上,他这样的观点又完全符合现代学科的发展,也就是将艺术史归为历史学的范畴,而不是艺术学院,所以大部分的艺术史家也都不是创作者。
早年对书法鉴赏还不够深入时,买到“越中十子”杨珂(生卒年不详)的书法,刑部同事吴维岳(1514—1569)告诉他:“此非右军而何?”他当时虽无法信服,又无法辩驳。时隔几年,对书法理解更加透彻,发现杨珂不过是学习明代所翻刻的《十七帖》,因此结构上大有问题不说,用笔锋势也完全缺乏,看起来跟镇宅符没有两样,也像雨中聚在一起的蚯蚓。[97] 对于苏轼的《归去来兮辞》,也有一段峰回路转的认知历程。起初因为石刻本质量不佳而怪罪鸡毛笔,后来看到文嘉所收的墨迹,顿时改观,懊悔看到石刻时的鲁莽判断。不过他判断墨迹本也只是临本,看在文嘉面子上仍不免美言一番。[98]
“八法”是他鉴赏书法的核心,跋颜真卿(708—784)《竹山堂联句》(图18,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中提道“人或笑余直当以八法定真赝”,其判断依据为“遒劲雄逸,而时时吐姿媚,真蚕头鼠尾得意笔”。[99] 从这些文字的使用,可以理解王世贞的“八法”就是传统笔墨。使用笔墨(八法)来判定真伪,在当时居然会被笑,显然这样的方法相当独特,与其他鉴赏家有所不同,多数人可能更看重注录、题跋、装裱等与作品较为疏远的外在因素来加以判断。关于这点,跋《淳化阁帖》时特别指出,米芾(1051—1107)所论往往胜过黄伯思(1079—1118),原因就是米芾以八法判断,黄伯思偏重于内容考证。[100] 对于苏轼《洞亭春色中山松醪》(图19,辽宁省博物馆藏),他指出:“不唯以古雅胜,则姿态百出,而结构紧密,无一笔失操纵,当是眉山最上乘,观者毋以墨猪迹之可也。”[101] 从结字、用笔与变化来加以评定,这里出现的“古雅”则是其评书最高标准。
图18
图19
对于书史上某些传统论点,他也能本着自己的专业来加以判断,例如面对蔡卞(1048—1117)的书法:“此书圆健遒美,有兼人之力,而时以己意参之,盖有书笔而无书学者,要之不可以人废也。”[102] 完全跳脱“字如其人”的道德品评观,主要从书法质量来评论等第。即使是传世名迹,他也不会人云亦云,处理范仲淹(989—1052)《伯夷颂》时:“书家者流,以为得《乐毅论》遗意,吾不识《乐毅论》,未敢附和。”[103] 清楚反映出其坦然态度,看不懂时就坦言不懂,不会盲目地附和,或毫无标准地评论。元末大乱,《伯夷颂》下落不明,范氏后人于军寨中找到,只是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最终还是被不肖子孙拿去换钱。幸而《伯夷颂》遇到了王世贞,不仅珍重之,还数次敦促范家子孙来赎回,但始终没任何回应。就在王世贞珍藏十年后,分文未取送还给范家,成就收藏史上一段佳话,显示出他与当时收藏家的差距。
另外,在检视王世贞书法收藏的过程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除了《宋拓至道御书法帖》这种罕见作品外,他还会收藏书家的早年作品。这一点又与现代博物馆完整收藏的概念不谋而合,与坊间收藏家惯以开门(典型)作品为目标的功利收藏性不同。这当然要回到王世贞的史家身份,除了文字史料的收集外,书画图像及各种文物,显然也都可以被视为史料的一部分。苏轼《北游帖》(图20,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与米芾《谨以鄙诗送提举通直使江西》(图21,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分别从何良俊及华亭张某所得。[104] 两件都是早期面貌,与常见标准风格不同,必须具备一定的鉴赏水平与见识,才可能接受这样的作品。这种不随着市场喜好逐流的个性,自然成为他收藏中相当重要的特质,也是他与其他藏家所拉开的差距。他对书学程度不亚于赵孟頫的鲜于枢(1256—1301),[105] 居然价格不敌赵孟頫价格三分之一的现象感到不解。[106] 不过,他试图解释,认为鲜于枢“往往以骨力胜,而乏姿态,略如其人,以故声称渐不敌赵吴兴”,[107]反映出当时的人还是喜欢表现性强的姿态美,对于外观质朴的骨力追求就难以欣赏。
图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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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同样的态度也可以在其他艺术上见到,《觚不觚录》:
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窑器当重哥、汝,而十五年来忽重宣德,以至永乐、成化,价亦骤增十倍。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俱可怪也。[108]
精准点出文物市场会如此扭曲与变态,都是肇始于苏州人,接着由徽州人推波助澜。沈德符承袭王世贞的观点,以“时玩”来概括这一切:
玩好之物,以古为贵,惟本朝则不然。永乐之剔红,宣德之铜,成化之窑,其价遂以古敌。盖北宋以雕漆擅名,今已不可多得,而三代尊彝法物又日少一日,五代迄宋,所谓柴、汝、官、哥、定诸窑,尤脆薄易损,故以近出者当之。始于一二雅人,赏识摩挲,滥觞于江南好事缙绅,波靡于新安。[109]
显然,王世贞对于当时收藏界的观察,不仅宏观敏锐,而且深具批判性,一语中的。更重要的是,这段话历经约五百年后,在目前艺术史界仍然是主流的论述,凸显其艺术史观的前瞻性。
对于吴中书家的全面搜集与评论,透过题跋的方式来建构出心中的明代书法史观,[110]尤其是“吴中三家”的提出:“天下法书归吾吴,而祝京兆允明为最,文待诏徵明、王贡士宠之。”[111] 至今仍是研究明代书法史最常引用的观点,吴中三家也早已成为明代三大家。三家之中,王世贞最推崇还是祝允明(1460—1526),《艺苑卮言》《论吴中书家》:“京兆少年,楷法自元、常、二王、永师、秘监、率更、河南、吴兴,行草则大令、永师、河南、狂素、颠旭、北海、眉山、豫章、襄阳,靡不临写工绝。晚节变化出入,不可端倪,风骨烂熳,天真纵逸,直足上配吴兴,他所不论也,唯少传世。间有拘局未化者。又一种行草,有俗笔,为人伪写乱真,颇可厌耳。”给予极高评价,称所作行草为“吴下第一风骨书”,[112] 认为其《六体书》“足雄墨薮间,不必购《淳化》《宝晋》矣”,[113] 甚至在评小楷时,认为不在赵孟頫之下,[114] 甚至更有“古趣”,提出“书之古无如京兆者,文之古亦无如京兆者。古书似亦得,不似亦得。古文辞似亦不得,不似亦不得”,[115] 更是经常以最高等级的“古雅”来评论其书法。[116] 完全折服于祝允明的书法与文章。不过,王世贞的眼睛也没有被完全蒙蔽,对于祝允明二十多岁的作品,明确点出:“盖弘治以前书也,故不能尽脱滞俗,而中有绝佳与古人争胜毫发者,世眼或未之耳。”[117] 这一类应该就是所谓的“拘局未化者”,不过其中还是有能与古人争胜之处,只是一般“世眼”无法分辨。
詹景凤就抱持着不同看法:“近吴中祝京兆、文待诏皆专门毫翰,吴人所谓书圣,谁敢异议。然今观其书,祝法不精,一篇中群体间杂,又时有硬笔,时有倦笔,时有粗笔,时有野笔。盖纵逸之姿有余,临池之功未到。”专门挑王世贞的最爱大加批评,甚至提出“临池之功未到”的恶意评语。当然,以书法史发展的状况来论,詹景凤与王世贞的鉴赏水平高下立判,几乎没什么争论空间。事实上,看到詹景凤批评祝允明的文字时,只要对于祝允明书法稍有认知,便知所评标的恐怕大有问题,应该就是王世贞口中那些带有“俗笔”的伪作。祝允明的《云江记》(天津博物馆藏),卷后即有詹景凤题跋,然而此作正是出于祝允明外孙吴应卯之手,反映出其鉴赏眼光确实有待加强。王世贞跋《定武兰亭后》:“其五。当为今詹博士东图所藏,后独无旧题识,又苦装潢人去其石龟迹。然第六行之稍阔,与它针眼、丁形、蟹爪之类,则了了可辨,识者以为五字损本无疑也。虽然东图精公法,故当得其连城夜光于楚工眼表,必待此而后辨,亦浅矣。”[118] 相当得意自己可以看出詹景凤所见不到的细节。詹景凤也不时加以反击:
万历戊子夏,王司马弇山公、方司徒采山公,邀共饭于瓦官寺。寺僧拓一石刻《升元阁图》来观,图中有七指顶许小字及诸佛相,曰:“此凿池地下所得,吴中诸名公,皆以为唐时石刻。”予曰:“不然,画法比北宋似过之,说唐却又不是。字法非北宋能比,唐却又不及,殆五代人笔也。”已而弇山公记臆曰:“升元是五代李主年号,会阁成,僧来请名,后主遂以升元名之。”采山公大喜曰:“曩者但称吴人具眼,今具眼非吾新安人耶?”弇山公默然。[119]
挑明了苏州与新安之间的竞争,表面上似乎詹景凤扳回一城,细读则另有玄机。当詹景凤发表完后,王世贞未表示看法,或许意见相同也说不定,若是不同反而显示出其雅量。接着,使出最后的撒手锏,仅凭记忆中一个南唐年号,尚且无须任何浅见,就轻松解决此一争议。孰高孰低,读者自有公道。王世贞跋祝允明小楷《东坡记游》卷(图22,辽宁省博物馆藏):“祝京兆书,清圆秀媚,在大令下,北海诸君之上,然草书易得,而真楷不可多见。余尝于文休承所见其十九首,心窃爱之。闻以桂玉故,鬻之他人,每恨明妃嫁呼韩。今见此卷,不觉雄心勃勃,置之几案间,可当阮公数斗美酒。”或许因为主人的缘故,这里语气还算客气。不过,他在题祝允明《十九首帖》时,直接称“他人”为“徽人”,后面还加上“可叹可叹”,[120]不认为徽州藏家的品位值得拥有这样的作品。
图22
面对王世贞的鉴赏地位,不仅安徽地区有所不服,连同样系出苏州的嘉兴项元汴,也跃跃欲试。[121] 詹景凤刻意记录下一段对话:
项因谓余:“今天下谁具双眼者?王氏二美则瞎汉,顾氏二汝眇视者尔,唯文征仲具双眼,则死已久。”意在欲我以双眼称之,而我顾徐徐答曰:“四海九州如此广,天下人如彼众,走未能尽见天下贤俊,乌能尽识天下之眼?”项因言:“今天下具眼,唯足下与汴耳。”[122]
自视甚高的詹景凤,怎么样也不愿意顺势恭维一下项元汴,或许因为一开始没有将他并列于当代鉴赏家中而心生不满。不过,项元汴显然比他更为大气,将詹与自己并置,完全不将王世贞等人置于眼中,文徵明仍是唯一服膺之人。
挑战的意义也凸显出他的盟主地位,其中最积极的当属徽州,然而最终的艺文领导中心却是从苏州移到松江,由董其昌接手。过去研究对于文徵明过渡董其昌的过程相当有兴趣,然而往往因为缺乏王世贞的角色关怀,当中不免出现许多推测。透过王世贞来观察这一段转移过程,可以发现无论是徽州还是松江,起初都是透过他的介绍与提拔,来提升文化地位与形象,例如新安汪道昆(1525—1593)、松江顾寿潜(生卒年不详)等。徽州文人虽然野心勃勃,或许归于文化实力的不足,无法挑起大梁。例如徽州休宁苏眉阳《草书千字文》(图23,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笔法精熟,线条圆润,然而在精致度与变化性上,稍嫌不足。若与王世贞推崇的吴中三家相较,确实仍有不小差距。出自徽州的詹景凤似乎也清楚,只敢说“眉阳草圣,为吾邑独步”。
图23-1
图23-2
且不论这些风风雨雨,王世贞在处理书法作品时还是相当值得借鉴,不仅讲究黄伯思的考证,也很重视米芾的八法。这样的方法即使到了现代,都还是书法史研究不可或缺的两大基础。尤其是对于笔墨(八法)的重视,其实也反映当前书法史研究上的不足,或许也是现代学科将艺术史归入历史学使然,因为对毛笔使用得生疏,使得经常出现笔墨不通的各种怪异研究现象。显然,王世贞早早便发现这个方法学上的问题,所以无时无刻不在强调笔墨(八法)的重要性。
除了书法以外,他在文艺上还有许多值得介绍的观点。例如他认为应该重视宋画,力排当时以元代为主流的看法,也推崇浙派戴进(1388—1462)为“我明最高手”[123],显然都是出于对绘画本身的赏鉴。尤其是“画史五变”的主张,将风格演变考虑进历史框架中,如今看起来还是相当睿智,契合于当前绘画史的划分方式。当后世学者还陷在董其昌(1555—1636)南北宗泥淖中时,王世贞对于绘画风格发展早早就提出真知灼见,分成唐、五代、北宋、南宋、元五个变化区段。其中山水画第二变的“荆关董巨”,乍看显得有些突兀,毕竟董、巨江南风格与荆、关北方风格分属不同地域。巨然(活动于10 世纪后半叶)《层岩丛树图》(图24,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被视为其传世作品。他善画山水,是董源(?—约962)的学生,画史并称董巨,南唐亡后随李后主(937—978)降宋。山峦长线条的“披麻皴”与山顶的丛石“矾头”,为董巨山水特征。尽管目前所认知的董源画作多为江南圆缓连绵山丘,却不可忽视巨然以披麻皴绘制高耸山岳的做法。传世董源《溪岸图》(图25,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同样有着崇山峻岭的表现,荆、关、董、巨的并列反而显出相同时代风格,所谓江南、北方的概念或许可以再思考。最后一变是黄公望(1269—1354)和王蒙(1308 或1301—1385),影响了明代吴地绘画。王蒙《具区林屋》(图26,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具区”是太湖古名,“林屋”则是太湖中洞庭西山下的林屋洞。层叠山石以繁复牛毛皴干擦,呈现出湖石特殊质感与走向。树木以赭石、藤黄、朱砂点染,秋意缤纷。粼粼水波,屋舍错落。物象逼真不再是画家关心重点,笔墨跃升为表现与观赏的主角,成为后世文人画的主要诉求。对于元四家的看法,王世贞认为是赵孟頫、吴镇(1280—1354)、黄公望与王蒙,倪瓒(1301—1374)则属逸品,虽与一般画史说法略有出入。仔细从五人画风加以思考,反而显出其中道理。
图24
图25
图26
事实上,宋画与浙派的价值对于现代艺术史家而言,当然毋庸置疑,只是在约莫五百年前的时代,他的观点势必十分地突出,显得相当具有前瞻性。
至于工艺品,他认为应当重视宋瓷,而非时人所喜爱的永乐、宣德官窑,尽管宋瓷极高的成就似乎也早已为现代人所知晓。值得注意的是,他还观察到当时伪作宋代缂丝的状况,为长期混淆的宋代缂丝研究,指引一条明路。他曾见过一幅缂丝仙山楼阁,制作精工但不太得画趣,是宋代装经函旧物,推测类似宋人缂丝《仙山楼阁》(图27,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作品。这件展品缂织楼阁人物,构图中轴对称,织造特点鲜明,与表现出绘画精神为主的缂丝确实有别。接着进一步指出,当时盛行使用新缂丝来充当古董,以谋高价,但不难分辨。传世所谓朱克柔、沈子蕃缂丝大概都是这一类的明代作伪,例如朱克柔《鹡鸰红蓼》(图28,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姑且不论是否具备画趣,这些宣称宋代且模仿绘画极其逼真的作品,往往缂上作者签款、印章,由于当时画家用印并非常态,因此在习惯上已经显露出元以后的特征。有了王世贞这个珍贵重要的观察,更加证明这批长久被视为南宋作品的不可靠性。
图27
图28
透过广泛而全面的纪录,王世贞重现了晚明艺术市场的繁荣,生动刻画出当时艺坛发展盛况,同时也以史家纵横古今的观点,作出许多深度评论。他的许多题跋,在明清时期受到很大重视,纷纷为大家所采用。即使在现代学者的文章中,由于其讨论范围的全面与广泛,加上完整的艺术史观,很难不引用其论述。事实上,就在不断引用下,其实王世贞的许多观点,早已成为艺术史论述的核心思想,只是学者们并未特别注意而已。
结语
从假画致祸到毛锥杀人,从《清明上河图》到《金瓶梅》,王世贞的一生充满戏剧性的变化,真假难辨。不过,他一身的本领与人格魅力,才是不折不扣的真才实学。随着大约五百年的时间推移,越来越多证据显示其重要性与影响力,而且是遍及各个不同的领域,可说是一个全才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在晚明尚奇的时代,他的博学与无所不能就是最神奇的才能,难怪深受大家的钦佩与羡慕,很快就成为艺坛领袖。
出生于繁华、历经繁华、创造繁华,王世贞借由史家之笔,写尽人世间的一切繁华。除了为自己留下传奇的丰富人生,也成功报了杀父之仇,更为世人刻画出盛极一时的晚明文化荣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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