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水墨画历经几千年发展,衍变出独特而自成严密体系的美学风貌,无论是笔墨技法,还是品评鉴赏,皆衍生出一种精微的趣味。不谙此道者,味之如嚼蜡;深爱此道者,汲汲然而不知春秋岁月矣。中国画是学养、人格、技艺浸淫出来的,没有时间的沉淀,笔墨不能见醇厚;没有人生的历练,器识不能见开阔。因而,有人谓之水墨艺术是成年人的艺术,意即在此。
陈湘波从十余岁始就痴迷丹青,后考入广州美术学院国画系深造,曾先后师从钟增亚、邹传安、陈章绩、林风俗、陈振国、关山月诸位名家。工作后一直笔耕不辍,青年时代始就以工笔花鸟知名于画坛,在天命之年担任关山月美术馆馆长一职后,由于工作繁冗,湘波先生常以“余事状态”自嘲。“余时”虽不多,“余事”却渐渐醇厚开阔起来。他近年的创作,题材涉猎之广,非一般传统画人所能,其工笔花鸟、写意水墨、白描人物,佳作频出,生肖动漫设计更是火爆全网,近年又涉猎新媒体数字艺术,多有研精覃思、勇猛精进之精神。
陈湘波 东风信 纸本设色 64×64厘米 1995
近期北京画院为湘波先生举办的展览,以“沧浪之水”为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句出自先秦《孺子歌》的诗句,说的是“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对陈湘波而言,取此“沧浪”之名,也显见其“行藏”之识。“行藏”之识,也是儒家文人典型的立身处世之道。因此,儒者心,也是湘波先生为人为艺的底色。此展的三个单元构成“匠心独具(工笔绘画)、以天为徒(水墨画)、情境转换/新媒体”,又可见其以“儒心为本,文心为趣”的追求。
也许是受西方科学思潮影响,当代中国画高校教育亦以人、山、花别类而授,画家亦通常以单科绘画终身为业。乍看陈湘波的三个艺术系列门类跨度颇大,从“格物”的工笔,到“写意”的水墨,甚至跨越进“新媒体”数字水墨,还有生肖潮玩设计,这与近代学科所提倡的“专精一长”似有相悖。但纵观古今大家,博采众长才是中国画的要义,因为中国画是一门融通的艺术,不仅仅要求画家的才情、笔墨功夫,还讲诗词学问、书法功底,对中国画家而言,“融会贯通、厚积薄发”也许最贴近中国文人的绘画创作状态。最为代表者如元代绘画大师赵孟頫,他的人物、山水、走兽、书法无一不精,近世的溥儒、张大千,亦是如此,这些文人大家皆不拘泥一家一法。贵之所在,就是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笔墨当随时代。
陈湘波 雨水时闻风露香 纸本设色 68×68厘米 2006
陈湘波在《传统的光亮照进现实》一文中与友人许石林有这么一段对话,我觉得最可反映他的观念:“我觉得画家还是要多读书,要有社会责任,我越来越觉得古代的文人画之所以取得那么高的成就,就是文人的修养格局大,这是传统的中国美术史和文化留给当代画家的启示。”
不囿一家一法,不拘于一题一式,着眼于大的格局,涉猎广趣,正是陈湘波先生的自修之道,也是他的艺术行迹。
陈湘波 如梦令·荷 绢本设色 130×260厘米 2021
格物之思
“格物致知”是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原文始见于《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原是作为诚意、正心、修身等道德修养方法的命题,从宋代理学家程颐开始,儒家学者把“格物致知”作为认识论的重要问题对待。相对于人物、山水,工笔花鸟在笔墨上具有工谨秀丽的特点,在物象表现上,又以现实世界中的禽鸟、花卉为摹写对象,因此在作画中,要求作者先以细致的观察作为描绘基础,这与中国儒家讲究“格物”之道是一致的。透过工笔花鸟“格物”的路径,来通达对艺对事的理想,是陈湘波的追求。
陈湘波 四季·夏荫 纸本设色 127.5×130厘米 2011
工笔在当代可谓发展蓬勃,但似乎又走入一个歧途,出现题材单一、画法相类、趣味趋同、风格接近等问题,最成通病处,只追求笔法的精丽铺陈,而不是以意境引胜。湘波先生的工笔绘画,工而不紧,以抒发胸臆、达其性情为旨,所以他的工笔花鸟,不在乎三矾九染,而着重气氛的塑造,工致处恰到好处,凝神聚气才是要义。陈湘波自己亦说:“我认为中国的工笔画从某种意义来讲也是一种写意,只是作画的方式不一样而已,它制作的成分会更多一些,但它表达出来也是对中国传统意境的追求。
其青年时代的工笔花鸟《春天的故事》《四季》系列、《春风拂羽》《郁郁雨林分外娇》等作品已展现出澄明清丽的风格,知名于画坛。著名艺术评论家鲁虹这么评价:“(陈湘波)不拘泥于客观对象,而是在强调表达主观感受与突出对象美感特征的基础上,大胆进行取舍、夸张、重组与提炼。一方面,在写生时,他注意的是如何在二维的平面上营造一个有利于线条表现的基本结构;另一方面,在安排画面大的关系时,他又注意的是如何创造一个具有诗情画意的虚拟空间。而在处理色彩关系时,他则尽力强调的是如何突出色彩的古意与神彩。”
陈湘波 郁郁雨林分外娇 纸本设色 110×66厘米 2003
对工笔绘画的形式之美,陈湘波亦有自己一番非常精到的认识,在文章《工笔花鸟画艺术语言的虚拟性与现代形式的衍变》一文中,他这么写道:“工笔花鸟画主要是以线为骨,以色为辅的。这就要求工笔花鸟画在画面的处理手法上,要善于避开线条和色彩在表现物象真实感上的弱点,充分地发挥点线所能够构成独具特色的形式美的长处。在认识上,要善于化自然之物为我心中之物;在具体的表现中,要善于化表现手段的局限性为一定的艺术程式,以特定的艺术形式语言来增强画面的艺术魅力。这就要求我们以工笔花鸟画特有的形式规律,对画面的图形进行主观的规整,善于抓住对象的本质特征,以简练的形式语言,通过概括、象征的手法表现对象,使画面的图形更符合现代工笔花鸟画特有的形式美的规律和现代人特定的审美理想,并把现代人对生活的感受注入到画面中去。虽然在这过程中客观物象的原形会有所改变,但正是这种改变使其‘人化’了,从而获得了更深刻的社会意义。这样我们可以说,工笔花鸟画这种艺术语言的虚拟性实际上已成为现代形式法则和审美理想施展威力的天地,中国画以线造型,讲究线的内蕴和构成,并通过平面感的处理,一方面保留着物我交流的必要信息,另一方面通过线条和色彩巧妙的组合、精细的润饰、以及构成的手法,造成‘变形的真实’去唤起人们的共鸣。”没有敏求好思的“格物”精神,陈湘波是不会有此精辟的理解。
陈湘波 谷雨迎春生 纸本设色 74.4×94.5厘米 2016
他的“格物”之思还显示在他的美术史研究上,从参与关山月美术馆筹建到开馆以来,湘波先生先后撰写了关山月及相关研究文章二十余万字,据笔者所知,这些文章已结集成书《百年山月——陈湘波文集》出版,著名评论家孙振华评价道:“陈湘波的研究填补了许多关山月研究的空白,例如,关山月与岭南画派的关系和贡献、关山月独特的中国画写生观、关山月中国画的教学观、关山月人物画的成就和特色……陈湘波对关山月的一些重要作品,例如与傅抱石合作《江山如此多娇》创作过程的介绍,就为关山月研究留下了珍贵的一手资料……这本论文集应该是目前所见关于关山月研究最系统、完整的研究成果。
雅好静思,勤于问学,是湘波先生的为人、为学之道。或许正是这种绘事加治学的经历,造就了他研究型画家的道路和“清雅”的格调。治学要求谨,绘事讲求放;治学要求严,绘画讲求逸,这种一紧一松的心手训练,对他的工笔绘画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对画史的清醒意识、对笔墨的细心揣摩,格调不求而自高、师承有道而路正,形成湘波先生澄明清丽、儒雅敦厚的画风。
陈湘波 独闻幽竹声 纸本设色 44.5×68厘米 2016
文人之趣对传统文人画家而言,画乃诗之余。对湘波先生言,从青年时代起,画就是公事之外的“余事”,当然,是一件终身秉持的“余事”。而这件“余事”,他却处处留心,味前贤之前规,挹四时之精粹,日日若此,岁岁亦然,时逾四纪,仍笔耕不辍。也因是“余事”,因此也就更近本心。我们观湘波先生画,与其性情相近,不激不励,却风规自远。
《荷池自有赏秋处》是湘波先生自我风格的圆熟之作。此画线条徐缓、舒畅,以书入画的意味十分强烈,特别是表现残荷破漏之处、荷叶之转折姿态,皆是挺劲之圆笔,有金石之拙。画中一孤傲的白鹭,逸笔简简,赋色着粉亦一遍而成。整张作品线条、块面、布局,都具有高度的形式概括之美,形成湘波先生形于简淡,灿于澄怀的绘画风格。
陈湘波 爱莲说 纸本设色 89×50厘米 2019
而他的《惠风》《小寒》《秋寒》《西风吹堕红渠里》《徐引塘间步》《东风信》《荷·秋籁》《谷雨迎春生》《清风散荷香》《独闻幽竹声》都是工写结合得非常好的作品。《惠风》一画,枝干以写意入笔,禽鸟以工笔刻画,梅花出枝,沉着痛快、起止明确,行迹清楚;禽鸟仅寥寥几笔清新的线条勾勒其外形,翎毛亦不做细致交代,意在笔先,却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四季”系列的《秋寒》《惊蛰》《夏至》则延续这一路风格,还用泼墨、积墨法,以及岭南画派的撞水、撞粉、挞叶法,表现残荷的姿态,墨法的丰富变化,给他工笔画中已有的写意倾向增添了更多的自然与灵动。《秋寒》一作则是作者工写结合、融合岭南画派技法的高度成熟之作,此画轻松自然,岭南画派的撞水、挞叶法,没有在纸上留下浓重的痕迹,唯有明眼者才细查其出处,但画上残荷的枝梗、枯叶,却有“屋漏、虫蚀、鸟迹”自然天成之趣,尽现东方人所欣赏的残荷的独特美态,也体现出中国绘画得神忘形最高的审美旨趣。
陈湘波 鹏城杜鹃·红 纸本设色 160×140厘米 2020
陈湘波近几年的泥金水墨花卉作品,更加注重写意的趣味。如作品《手培兰花两三栽》,在画面布局上突出构成、抽象的形式美感;在笔墨抒写上,由于金版纸不易着墨,难“留”笔痕,但他巧妙地运用没骨、撞水的技法,营造出兰叶挺拔“生拙”的边线,内里墨色淋漓,层次变化细腻,别具“陈氏”一格。近一两年的“拈花”系列,如《不知墨香是花香》《蝶恋》《蝶舞》则洗去铅华,如美人西子,素面朝天,略施粉黛,窈窕可爱,件件像是随手拈来,这些都可以让我们看见湘波先生本心之趣。
陈湘波常说:中国画家最忌过早结壳。这里的“结壳”指定型于某种风格、图式。他常以恩师关山月为例,劝诫后进多读书,多探索,切勿为树立个人风格迎得市场而止步不前,自己亦上下求索而广涉多方。从2000年始,陈湘波便开始创作一些水墨写意作品,《夏日闲情》《湖山情》就是这类风格的伊始,相信这与湘波先生身居深圳这一众多当代水墨实验艺术家聚集之地有关,亦有感于都市生活的体验所得,他所在的关山月美术馆,亦是国内最权威学术的水墨画展事“深圳国际水墨画双年展”的承办机构之一。常言道,门庭既阔,眼界既高,气格不得不高,涉猎亦自然广趣。陈湘波早年间的水墨作品,尺幅不大,看似信笔挥就,实则厚积薄发,是传统文化在当下生命体验的弦歌。而其近年的大写意水墨系列作品《工业时代的记忆》《静寂时节》《玄》系列,则是凛之以时代风神、大破大立之作。
陈湘波 工业时代的记忆 纸本水墨 236×200厘米 2019
《工业时代的记忆》大型水墨组画,源于1994年艺术家参加关山月美术馆建设之初的记忆,它沉淀在艺术家的脑海中,但久久未付诸于画稿。30年后,在胸中酝酿沉醉的记忆,凛之以时代之风神,以风樯阵马的气势,富有设计构成的章法,沉练流畅的线条,或重或浓或枯或湿的墨色喷薄而发,落墨幻化出我们共同记忆中工业时代的视觉诗篇。
《静寂时节》系列水墨,残荷、烟光、日影、雾气,浮动于疏枝密叶之中,荡漾在白波之上,与天光云影共徘徊。不得荷之意态者,不谙荷之性情者,笔墨不精熟者,无文心慧质者,不得荷之超逸神髓也。关山月美术馆在莲花山脚下,陈湘波先生办公室北面的窗,可远眺莲花山池塘“漾日荷风”,鹭鸶水客亦多。湘波先生笔下之荷,系眼中之荷心中之荷意中之荷耶?虚虚实实幻幻,唯有湘波先生落墨纸上的瞬间,才一时倏忽明白清楚起来了!
陈湘波 静寂时节-2 纸本水墨 81×55厘米 2020
而对“荷”的歌咏描绘,似乎在纸上湘波先生觉得还不过瘾,他把笔下的荷花,用声、光、电动态的影像,诉诸于我们的眼耳鼻身意,充分调动观看者的感官,让观者来一场“一花一世界,一念一尘缘”沉浸式的视觉盛宴。这种新媒体的呈现方式,对传统画人而言,不啻是一个挑战;对年轻学子而言,又必然引起许多的共情与启发。显然,湘波先生对这件或将引起争鸣的作品,持着包容实践的态度,对他而言,艺之行,始于足下,若能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无憾矣! 董其昌在其《画禅室随笔》言道: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陈湘波的工笔、水墨、新媒体艺术,能解脱绳束,自见专注、天趣、自由,亦是“透网鳞”之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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