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晚明的书画领袖,董其昌(1555-1636)也以鉴藏家的身份为世人熟知,他所倡导的“南北宗论”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画史观念。“南北宗论”最初是关于山水画风格的讨论,参照禅宗南北之分,根据画家身份、画法、风格等划为南北两派,分别追认王维、李思训为鼻祖。此后,南宗逐渐被塑造成为“正统”的代名词,北宗所代表的风格则被贬为“匠气”。董其昌一直以“南宗画家”自居,但他若干藏品所代表的审美趣味似乎有悖于大众认知中“崇南抑北”的导向。这意味着,我们无法将董其昌对具体作品的趣味偏好与其理论立场直接等同,反而可以借助董氏之收藏,打开理解他画史观念的丰富维度。今天要读的这幅作品就是极好的一例。
董其昌与《江山小景图》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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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李唐《江山小景图》卷,绢本设色,49.7cm×186.7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董其昌曾在韩世能处见过一幅李唐的《江山小景图》,此图是韩世能从太尉朱希孝处获得,董其昌自叙“尝借观信宿,叹其精绝,不能下手”。也就是说,虽然他已经喜欢到手不释卷的地步,但还是折服于李唐高超的技巧而不敢临摹,可谓是给予了此画极高的评价。
(明)董其昌跋李唐《江山小景图》卷,纸本墨书,16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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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羲之《行穰帖》,纸本墨书,24.4cm×8.9cm,普林斯顿大学艺术馆藏
通常来说,在“南北宗论”的引导下,大家认为董其昌更加推崇南宗文人画的审美趣味,对北宗院体画家评价一般。李唐作为与刘松年、马远、夏圭并称“南宋四大家”的院体画家,显然应该被归为北宗一派。那么,董其昌为何如此重视这幅《山水小景图》?或许当我们放下成见,直面这幅作品时,才能得出答案。
“可游可居”之江山
(北宋)燕文贵《江山楼观图》卷(上)与李唐《江山小景图》卷(下)对比
铺垫这么多,还是让我们来细细品读这幅作品。
小路尽头指向两处闲散的民居 ——一处背靠高耸的山峰,另一处则地处空阔的平台,它们被树木环抱,又有流水为伴,怎么不算是一个绝佳的避世居所?
值得一提的是,李唐的代表作《万壑松风图》,虽以“风”为题眼,总体上表现的却是深邃窈窕、清风云烟之境。 反而在《江山小景图》中,通过刻画饱满的风帆、倾斜凌乱的树冠以及富有节奏感的水波纹,让我们感受到了风的动势,也使画面灵动、开阔起来。
在对空间的处理上,李唐通过灵活多变的笔墨和不同层次的渲染,塑造了强烈的景深感,如图右侧桥下的土坡在笔墨表现上尤为洗炼。
纵观全图,李唐对“风吹树动”的表现也力求符合真实的自然规律,即让开阔有风处的树木摇动,而被山石遮挡的植物则保持相对静止。可以说,李唐以极实极密的物象,营造出了极虚极灵的空间,将对“理性”的追求展现到了极致。
“江山小景”之命名
回到命名问题,首先,我们要明确,“江山小景”这个名字未必是董其昌本人所取,也许在韩世能或者更早之前,就已经有人为它写过题签。当然,不管董其昌是否为该画的最初命名者,他在题跋中称其为“江山小景”,就足以体现对这个名字的认可。
再来谈“小景”二字。“小景”原是北宋时期画科之一,它表现的题材较为特殊,主体重在描绘具有特写效果的自然山水,近景细节刻画突出,有些则类似于将花鸟画缩绘于山水之中。因画家人数和绘画作品都较少,小景画仅被附入《宣和画谱》十门之末的“墨竹门”之后。而推究“小景”来历,在宋人心目中,它与“惠崇小景”是分不开的。惠崇(965-1017)是北宋僧人,诗画皆长,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称其“尤工小景,善为寒汀远渚,萧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也”。[4]从某种角度来说,“小景”二字带有强烈的“南宗”烙印,那么董其昌为何称这幅作品为“小景”呢?
这里不得不重新讨论董其昌和“南北宗论”的关系。近年来经过学者的考证,我们可以大致确定南北宗论是晚明江南文化圈中的主流观念,而董氏只是其中一位重要的倡导者。因董其昌突出的政治身份和他在江南文人圈中不可撼动的话语权,后来的鉴藏家、理论家或有意赋予其“南北宗论”的创说权,同时强化了他对南北宗风格分类的喜恶态度。实际上,在董其昌所处的时代,南北宗论只是众多论说之一,尚未成为唯一的理论权威。董其昌倡导南宗和文人画,主要是反对刻意为之的工匠气,认为绘画当是画家性情的自然流露[5]。同时,他对画风由“工”向“写”发展的法度有着自己的要求。董其昌曾评价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画法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此句赞语用于评价《江山小景图》也很合适。
《江山小景图》卷中笔墨多变,画中水波纹以细线双勾,相较于马远《水图》之《秋水回波》一幅中的规整双勾画法,线条更恣意潇洒,可见因风起浪的动势。树叶以横笔写出,繁密中又不失疏松空气感。山石以细劲线条勾勒,内部以松动的斧劈皴与浑融墨染塑造立体感。作品完美平衡了雄奇深秀和朴野自然这两种审美品质,看似技法无奇,实则极其考验画家的艺术水准。
李唐《江山小景图》(局部)
(南宋)马远《水图》之《秋水回波》(局部)
李唐《江山小景图》(局部)南宋周密(1232-1298)曾在《云烟过眼录》中叹道:“寻常以李唐为院画忽之,乃知名下无虚士也。”李唐身后百年,刘松年、马远、夏圭相继离世,南宋宫廷画家的画风在政治环境的挤压下又变得更为刻板僵硬,后人对院体画家已经满带失望情绪,因此失去了对这一群体相对公允的评价。但从董其昌的鉴藏实践看,他主张的南、北宗间之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而是留有广阔的中间地带。因此,当董其昌将审美趣味从宋画再次转向元画后,仍对《江山小景图》赞誉有加。崇祯六年(1633),董其昌七十九岁,此时他将《江山小景图》送给了自己的好友周延儒(1593-1643),并写下了第二段跋文:
太傅挹斋周老先生,遗荣勇退,将归荆溪,其昌适在请告杜门,不获与青门之饯。有愿写铜官、离墨、南岳、张渚之胜,此青鞋布袜所习游者,或可置之行装,会严程亟发,奈十日一水,五日一石何?遂以李晞古《江山小景》赠别,俟得请还山,舟行多暇,渐次点缀,访先生于荆溪,追王维、裴迪辋川倡和故事,即是居东嘉话。癸酉(1633)六月廿六日,华亭旧史董其昌题。
周延儒官至内阁首辅,后遭人排挤,被迫告老还乡。临别时,董其昌以《江山小景图》相赠,以期他东山再起。董其昌年长周延儒38岁,二人为忘年之交,他在题别赠言中表达,希望有机会探访周延儒在荆溪的退居住所,能像同为忘年好友的王维和裴迪那样,在辋川别墅中“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从这一角度看,董其昌何尝不是把《江山小景图》视作《辋川图》的替代品呢?董其昌极为认可《江山小景图》流露的平淡天真的自然雅趣,既然已经将它与南宗鼻祖之作相比,以“小景”命名此图又有何不可?
一百多年后,迭经程正揆、宋荦等人递藏的《江山小景图》卷,流入乾隆内府,乾隆得图之时,喜不自胜,如往常一样,在画芯洋洋洒洒写下一段长文。寻着乾隆的字迹,可见该画有明显的修补痕迹,所补之处绢色不一,绢质也精粗不同。就他题写位置来看,这些修补应该完成于入藏清内府前。如前图所示,类似修补痕迹在整幅作品中还有多处,全色和补笔的地方大多凡劣,无法与原作相称。
如此局部所示,上方补过的绢面没有补笔,下方则补画了风帆桅杆。乾隆题在修补过的绢上,证明补画时间在题跋之前。
此处破损较为严重,属于修复后进行全色但未补笔,可惜全色水平拙劣。
此处属于全色并补笔,但补笔细弱无法,与原作悬隔千里。
不过,这些瑕疵没有影响乾隆对《江山小景图》的极高美誉。他认为,《江山小景图》与早前已入内府的王维《雪溪图》都是董其昌收藏的神品,收得此图刚好可与《雪溪图》合为双璧,还在尾端题下“神韵天成,毫发无憾”八字。之后,乾隆又忍不住创作了一首《再题李唐〈江山小景〉迭旧作韵》,歌颂“《行穰》答韩情,《江山》归董守”这一收藏史上的佳话。
而《江山小景图》,这幅“比肩”王维作品的佳构,即使还未被大众广泛关注,它也以其精妙绝伦的艺术表现力,以其“山重水复,不以云物映带”的坚实构图,以其愈古质愈见妍润的笔墨塑造力,把一段奇丽的江山,描绘得熠熠生辉。至于董其昌收藏《江山小景图》这件“北宗”画作的事实,则牵引出了对如何恰当理解董其昌“南北宗”论的反思。或许只有打破诸如“院体画”、“文人画”等标签带给我们的固有偏见,才能让《江山小景图》乃至其他杰作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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