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尔斯·拉福格(Jules Laforgue,1860—1887),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艺术评论家,长期致力于分析和捍卫印象派运动。他试图将印象派与当时的光学和知觉心理学研究联系起来研究。拉福格认为印象派画家使用的外光(plein-air)技术以及颜色振动来创造形式和透视的方式,遵循的是“自然的眼睛”。拉福格的这篇文章对于了解与研究印象派的发端与早期接受具有重要意义。
印象派艺术
印象派的生理起源。绘画的偏见。人们一致认为,如果绘画作品来自大脑和自灵魂,那么它完全是通过眼睛来实现的。在艺术中,眼睛所起的作用与音乐中耳朵所起的作用相同。印象派画家是现代主义画家,他的眼睛特别敏感,能够成功地调整他们的眼睛,使其适应自然的视野,以便自然地观察,毫不费力地画出眼前的事物。印象派画家为了做到这一点,忘记了几个世纪以来储存在肌肉里的所有画作,忘记了光学教育的课程(绘画、透视和上色),放弃了精确的45度工作室照明,在明亮外光照耀下的街道、乡村或室内设置中,以一种诚实和无拘无束的方式生活和观看。
我要解释一下:除了美学理论家们无休止地研究的艺术的双重错觉,无论是绝对的美还是人的绝对趣味,画画的人还坚信三种永恒的错觉——绘画、透视和画室照明。与这三种由于惯例而形成的第二本性相对应的,是构成印象派绘画方式的三种演变。在印象派那里,形式不是通过轮廓画出来的,而完全是通过颜色的振动和对比所出。透视假设的视角被色彩的振动和对比的自然视角所取代。工作室照明的一致性和随时在工作室工作的便利被工作室外的外光创作所取代。一幅画,无论它描绘的是街道、乡村,还是室内空间(例如一个灯光如昼的沙龙),都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在其主题对象的面前完成的,即使对象的光照会快速变化,也冒着不切实际的风险。我们将回顾这三点,即绘画、透视和画室照明这三种“已死”的语言,我们将思考这些步骤如何像小学生的练习一样被撤消,而被唯一的资源——生命本身——所取代。
绘画是一种古老而根深蒂固的偏见,其根源可以从人类最早的感官体验中找到。在最原始的状态下,眼睛只能分辨出纯粹的白光和完全没有区别的阴影;因此,眼睛在没有辨别颜色能力的帮助下,有了触觉的帮助。故而,通过这种眼手合作努力的习惯性联系,以及后来通过触觉器官和视觉器官之间获得的遗传修正,对形式的理解从手指进化到眼睛本身。由于原始状态下的眼睛并不是形式最终被定义的主要来源,以及经过练习和提炼的眼睛选择了用干净明确的轮廓概念来促进其体验,因此产生了通过等高线绘制和应用透视图来转译三维生活现实的幼稚错觉。
本质上,眼睛应该只知道光的振动,就像听觉神经只知道声音的振动一样。这是因为眼睛,通过对触觉的占有、提炼和系统化,并由此不断发展和指导自己,同时通过几个世纪的绘画实践,维持了它把握形体的错觉。因此,跟耳朵的发育相比,作为发光振动器官的神经细胞的进化被延缓了,但它仍然是一种关于颜色的基本智力。一般来说,耳朵可以很容易地分析谐波,就像听觉棱镜一样,而眼睛只能综合地、大体地看见光,只能模糊地把光分解成自然的景观,尽管构成光学棱镜的三个小视网膜纤维或原纤维已经被托马斯·杨(Young)命名。因此,一只自然的眼睛(实际上是一只精制的眼睛,因为这个器官在发展之前,必须通过消除触觉错觉而回到它的起源)是一种放弃触觉错觉和易变的固定语言,即描画轮廓的眼睛,只根据它的棱镜灵敏度的能力来行动的眼睛。自然的眼睛能够成功地在不断变化的存在和物体的形态、分化、折射和反映的生活氛围中看到现实。这是印象派画家的眼睛的首要特点。
学院派的眼睛和印象派的眼睛。色彩复调。
在一片沐浴于光的风景中,生物被塑造得像是彩色的单色画,学院派看到的只是纯白色的光,它覆盖了整个场景。印象派画家看到的却是大量充满活力的另一个方面,是丰富的棱镜色调的分解。学院派看到的只是包围形式的外部轮廓,而印象派看到的是真实的有生命的线条,而不是由一千笔不规则的笔触构成的几何形状,从远处“看”就形成了生命。当学院派画家根据简化为纯理论透视的绘图公式将元素放置在各自的规则平面中时,印象派画家的透视是由一千笔细微的色调渐变笔触和不断变化的气氛状态所建立起来的。简而言之,印象派画家的眼睛是人类进化过程中最先进的,它成功地掌握和描绘了已知的最复杂的细微差别组合。
印象派画家只根据色彩的振动来描绘自然的本来面目。抛开素描、光线、形式、透视和阴影的幼稚分类,所有的自然都可以归结为色彩的振动,必须严格按照色彩的振动在画布上获得。
在古利特画廊的小型精品展览中,上述这种模式在莫奈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还有毕沙罗。在他们的画作中,一千个细小笔触像彩色的麦秆一样向四面八方舞动,生动地竞争着,争取在整体中的印象。整幅作品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旋律,而是一曲自发性和变化无常的生命交响曲,就像瓦格纳交响理论中的“森林细语”,为构成“森林交响”而激烈竞争,就像“宇宙的规律”和“无意识”,是由不同民族和个体的意识所产生的伟大的旋律之声一样。这就是外光印象派的原则;大师的眼睛将会辨别和渲染层次,渲染最敏感的音调分解,而这一切都在一个简单的平面画布上完成。某些法国诗人和小说家运用了这一原则,他们的运用虽然不是系统的,但是是天才之作。
对眼睛的错误教育。
众所周知,我们并没有看到艺术家的配色方案或调色板本身的颜色,而是首先根据调色板传递给我们的光,那种受到与我们从几个世纪的绘画中得到的教育相对应的错觉法影响的光线,来看待颜色。(把透纳最耀眼的太阳和最不起眼的蜡烛的火焰进行光度对比。)在对风景的视觉感觉和在调色板上分布的色彩资源的感觉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和谐且一致的自动感知。这是画家的比例语言,其丰富程度与他的光学灵敏度发展的丰富程度是成比例的。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高度和透视关系。画家的调色板对于真实的光及其在反射和折射表面上的色彩发挥,就像平面画布上的透视对于空间的深度和现实的实际平面一样,我难道不能这样说吗?这两种惯例是画家的资源。
风景的流动性和画家的印象的流动性。
艺术评论家们,你们这些规范美并指导艺术的人,请听着。让我们举一个画家的例子,他刚刚把画架放在一幅光线相当稳定的风景前,就像放在下午的强光中一样。假设画家不是经由几次才能画出一幅风景画,而是有敏锐的洞察力,他在十五分钟内就能建立起其色彩的生命来;换句话说,他是一个印象派画家。画家以自己特殊的光学灵敏度到达这个点。在这个时候,根据他到那时为止所经历的压力或能量节约的状态,这种敏感性要么处于最高状态,要么处于静止状态。这不是单一器官(眼睛)的敏感度,而是托马斯·杨所描述的三种视网膜原纤维在激烈竞争中产生的三种敏感性。在这短短的十五分钟里,风景的光线变幻无穷:生动的天空、地形、草木……一切都在丰富大气的无形的网络中,它的生命不间断地波动、反射或折射看不见的粒子。一句话,风景活了。
在这十五分钟里,画家的光学灵敏度受到了瞬息万变的影响;风景中相互作用的色调,会产生相对应的比例一致性,而对这种连续一致性的欣赏,印象派画家已经将之抛弃了。色调中玄妙无比的融合、对立的视觉感知、微小的细枝碎节,使三个微小的视网膜原纤维与外部现实的反应力量中发生不断变化:无限的斗争,无限微小的斗争。
这只是千千万万例子中的一个:我看见某种紫色,就把眼睛朝调色板低下去调色,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衬衫袖子的白色吸引住了。我的眼睛已经变了,我的紫罗兰将揭示其后果……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尽管这幅画在风景前停留了短短十五分钟,但它永远也不会与短暂的现实相等。相反,这幅作品是一种独特的光学灵敏度的总结,它存在于某一时刻,而对于单个艺术家来说,这种光学灵敏度将永远不会重复出现,在风景的刺激下,这种风景在其明亮生命的精确间隔下,将永远不会再以与这一时刻相同的状态存在。
请注意画家眼睛的物理状态有三个主要阶段:在新景色的刺激下光学灵敏度的增加,达到灵敏度的顶峰,然后由于神经疲劳而灵敏度下降。再加上最好的画廊里无限变化的气氛,画中每一分钟的生命,持续存在的色调不断地相互作用。最后,每个观赏者给作品带来了一种由无限个独特的敏感时刻组成的个人敏感性。
因此,主体和客体永远处于运动之中,没有定义,也无法定义。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同一性的火花是天才的标志。试图规范这些能量的爆发,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学术实践。
绝对美和绝对人的双重幻觉。无数的人类乐器。
老式美学交替地谈论两种幻觉:绝对的客观美和绝对人的主观趣味。今天,我们对自身内外的生活有了更确切的认识。
根据种族、环境、社会条件和个人进化阶段时间的标准,每个人都是一种乐器或键盘,外部世界在其上以某种方式演奏。我的乐器总是在不断地变化,没有一个和我的一模一样。所有乐器都有其合法性。
同样,外在世界是一首不断变化的交响乐。(根据费希纳定律,对差异的感知与差异的强度成反比)。
视觉艺术是眼睛的领域,也只是眼睛的领域。
世界上没有两双眼睛是完全相同的器官或官能。我们所有的器官都处于永久的竞争中:在画家的身体里,循环占主导地位;对于音乐家来说,是耳朵;对麦克塔夫医师来说是另一种能力,等等。
最值得赞赏的眼睛是在这一器官的进化过程中走得最远的眼睛。因此,最值得赞赏的画将是通过其细微差别的细化或其线条的复杂性来揭示这只眼睛的,而不是代表各种流派的白日梦的画:如“希腊之美”“威尼斯色彩”“科尼留斯的思想”等等。
对这种演变自由最有利的环境,是对学校、法律和官方奖项的抵制,是对政府资助的幼稚附属品和无知寄生的艺术批评家的抵制。另一方面,大多数法国艺术家虚无的业余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开放思想,鼓励了今天的自由放任态度,“让每个艺术家自由地做他喜欢做的事。”法则从上面俯瞰人类,遵循它固定的路径,无意识则低声暗示它将去哪里。
外光的定义。
巴比松画派(枫丹白露附近的一个村庄)的风景园艺师首先采用了外光的露天绘画的概念。然而,这并不是它的意义。印象派风景画家的外光是他们整个作品的基本原则。它的意义在于把生物和物体画在它们自己特定的环境中,那就是:风景、烛光沙龙或朴素的画廊、城市街道、煤气灯照明的剧院后台、工厂、室内市场、医院等。
印象派画家明显夸张的解释。
大众的普通眼睛和非艺术家的批评家从小就从一群平庸的画家所建立的既定和谐中看到了现实。这只眼睛被敏感的(印象派)艺术家的眼睛所控制,他们更能适应光度的变化。这位艺术家,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注意到这些罕见的、意想不到的细微差别和关系,以及画布上不为人知的细微差别,将引起盲人的抗议,反对“蓄意的怪癖”。一个人甚至可能把这种明显的“不连贯”解释为眼睛可能是自然的,甚至是自愿的,在处理印象的匆忙中恶化了。在一种因其不寻常的特性和不可预测性而被选择出来的现实面前,以感官上的兴奋感为特征。与现实相比,调色板的语言构成了一种传统的语言,能够通过新的“调味料”来丰富。印象派的方法不是比悲哀而古板的学院派色彩更有艺术性和生命力,因而对未来更有希望吗?
未来画家的议程。
那些尚未出现的最活跃、最真诚、最大胆的画家(他们实际上生活在贫困之中,受到的不是冷漠就是冷嘲冷讽),呼应少数记者的呼声,要求国家停止关心艺术。美第奇别墅(The Villa Médicis)应该被出售,学院应该被关闭;不要再有官方奖章或其他荣誉;让艺术家生活在无政府状态中,这才是生活;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资源,既不被根植于过去的学院教义所湮没,也不被其阻碍。不再有官方对美的定义;公众将学会独立地观看,并会被那些被现代风格而不是希腊或文艺复兴风格引起兴趣的画家所吸引。不要有比文学作家更多的官方沙龙或奖章。要像小说家和诗人一样独立写作,并把他们的书陈列在出版社的橱窗里一样,画家也会走自己的路,争取让艺术品经销商展示他们的作品。这将是他们的沙龙。
与艺术作品相关的画框。
独立艺术家沙龙展览用艺术家设计的各种精巧的画框取代了传统的镀金画框,而后者正是学院派的惯用手法。阳光明媚的绿色风景,金色的冬日景色,枝形吊灯闪闪发光的室内装饰和正式的盛装:所有这些都需要不同的画框,只有它们各自的创作者才知道如何创造,就像一个女人只有知道如何固定织物的阴影,化妆和亲密的环境,才得以增强她独特的肤色、表情和个性。我们看到有的画框是素色的,有的画框是白色的、淡粉色的、绿色的和黄褐色的,置于其中的,是用千百种不同的方式胡乱涂抹的。这种画框上的时尚效果,已经在官方沙龙中感受到,但到目前为止,它只导致了资产阶级的各种新奇口味……(编辑: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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