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园林不仅是古人日常起居的场所,在历代文人的审美雕塑下,它更升华为精神层次的隐喻。《楼山和鸣的空间叙事艺术:中国传统造园新诠》以中国传统园林遗存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园林设计逻辑的理解和归纳,明确“山水”作为园林空间叙事底层逻辑的核心地位,更新既有的园林认知,揭示出传统园林设计思维中普适性的原则。
今天为大家分享本书的第二章的节选《文学叙事与园林叙事的相似性》。如果你是古典文学的爱好者,可以从中学习到观察园林的另一个角度。
作者:方晓风
出版社: 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中国文学的空间化叙事特征仅从字面意义来看,就充满向其他学科延伸的可能性。如果进一步剖析文学中空间叙事的具体模式,将文学叙事和园林叙事在横向对照中进行深入考察,将会改变我们对于中国古典园林是“既无理性逻辑 , 也无规则”的认识。从宏观到微观,从结构到修辞,文学叙事和园林叙事之间都存在着精妙的对应,我们将在叙事学视野下揭示中国园林的逻辑和规则。
从文化的整体性与系统性的角度看,中国古典园林作为一种叙事文本,与其诞生时代的文化氛围,如绘画、小说等边缘文本,实际上共同构成当时社会的大文本。文人园林如同文学叙事的变体,两者被文本的“互涉”牢牢吸附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特别是将繁荣于明末清初的章回体小说与具有同时性的古典园林进行关联与对比,二者在叙事学层面的惊人的相似性便深深吸引着每一位园林研究者。
01
宏观结构的相似性
浦安迪认为,小说家在写作的时候一定要在人类经验的大流上套上一个外形(shape),这个外形就是我们所谓的最广义的结构。中国文学叙事在结构上的总体特征是时间线索的空间化,空间化在形态上的表现就是产生诸多相对独立的叙事单元或叙事周期,这样的形态特征广泛存在于从先秦史书到明清小说的各类文学体裁之中。当然,中国文学叙事的空间化特征在明清小说中达到了极致。与此同时,中国古典园林的造园理念和技法也达到了顶峰,园林和小说在结构层面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文人作为文学创作主体和园林设计主体,将潜意识中谋篇布局的空间图式同时投射到文学与园林两种异质的创作之中。
明清章回体小说与古典园林宏观结构的相似性可以从空间层次、结构衔接和时空布局三个方面来探讨。
1.空间层次
章回体小说总体呈现出“百回”定型结构,然后又把“百回”的总轮廓划分为十个十回,形成“10×10”的层次阵列,小说大约每十回构成一个单元,有相对独立的人物与情节。同时在每一个十回的单元内部有更微观的次结构,这些次结构构成了十回单元内部情节的起伏。在更宏观的层次,“十回”结构又形成整体拼合图式,形成富有对称感的“20 + 60 + 20”的总结构图式。小说的叙事从宏观到微观构成具有同构性的多级迭代,如同数学上的“分形”。
以《金瓶梅》为例,其叙事结构可划分为十个“十回”次结构。全书以西门庆家的盛衰为主线,前二十回的故事发生在西门庆私宅院墙之外,主要写西门庆纳妾;中间六十回围绕庭院内部展开故事,写西门庆的酒色财气的生活和恶贯满盈的勾当;最后二十回又转到宅院之外,讲述西门庆家庭的分崩离析、土崩瓦解。每十回叙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而每一个十回小单元中的第九、十回或第五回都发挥着重大的转折作用。除《金瓶梅》之外,浦安迪对《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和《红楼梦》都进行了结构上的剖析。当然每一部小说在结构上都各有其“不合套路”的地方,特别是在十回单元内部次结构的设置上每部小说都不尽相同,但是总体的叙事结构还是表现出十分类似的规律性。
与文学叙事的空间层次设置相对应,中国古典园林有异曲同工之妙。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一书中提到,无论是中国古代建筑还是明清章回体小说,其实都是利用一定的结构单元进行多重组合的艺术。这里龙迪勇只谈到了建筑,事实上对于园林同样适用。中国古代建筑的院落式结构与明清章回体小说的组合结构具有非常明显的相似之处。中国古典园林每一个完整的园,多是由一个个作为单元的更小的园组成的,园林的规模取决于作为单元的园的数量、尺度和层级。
《金瓶梅》空间叙事结构图 (郭宗平 绘)
作为最小单元的“园”可对应和类比章回体小说的“回”,所不同的是,“园”要比“回”更加复杂多样,作为单元的“园”的大小、数量和组合方式远远超过了“回”的复杂性,因而园林叙事的层级结构比文学叙事更加丰富细腻,而且这种丰富性是基于人的知觉体验形成的。作为结构层次的“园”的组合关系最为复杂多样,不同的园林由于叙事的主题不同,受到不同环境的制约,会采用不同的空间结构。例如,同样是三个园子组成的园林,拥翠山庄由于台地的标高变化采用了顺序化的“三段式”空间结构,艺圃则通过高墙的切割和建筑的围合营造出大、中、小三个同构性的空间。更为精妙的是,多数园林采用“园中套园”的拓扑结构,正如明代钟伯敬在《梅花墅记》中谈游园感受:“身处园中,不知其为园,园之中,各有园,而后知其为园,此人情也,予游三吴,无日不行园中,园中之园,未暇遍问也。”园林的空间结构的复杂性一方面基于空间叙事的需要而产生,另一方面也是适应资源有限的境况对空间有效利用的一种策略,“园林营造中的不断迭代的复杂模型以及非线性的叙事系统,为高效地利用有限的城市土地资源并创造出高品质的‘诗意栖居’人居空间提供了一种非常有价值的方略。”
拥翠山庄空间结构图(左)、艺圃空间结构图(右)(钟巍 绘)
2.结构衔接
章回体小说善于使用“互涵”(interrelated)与“交迭”(overlapping)的手法来将相对独立的叙事单元连接起来。《水浒传》利用一百零八座魔星下凡作为连贯首尾的母题,《红楼梦》以“石头”的故事与真假机缘作为贯穿全书的情节。除了这种贯穿全篇的线索之外,小说中人物出场的安排、场景的描写都可形成各个叙事单元之间衔接的重要环节。如《水浒传》前半部分以重要人物为单元进行叙事,不同单元之间通过人物连带式的介绍进行叙事的衔接,写鲁智深告一段落引出了林冲,写林冲告一段落引出了杨志,写杨志告一段落引出了晁盖、吴用、公孙胜和阮氏兄弟,通过人物之间的相互索引,使得故事切换自然流畅,从而保证了叙事的整体性和统一性。对于“缀段式”的文学叙事,“互涵”与“交迭”是形成叙事整体性和统一性最高效的手段,“相对独立的叙事周期使得作者可以以更大的深度和更高的完整性叙述和刻画重要人物,而穿梭交织于不同叙事周期之间的人物和事件以及叙述者的互见指引则维系着作为叙事整体所必需的整一性和连贯性”。
个园“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营造了岁月轮回的时间意向(方晓风 黄子舰 摄)
章回体小说的叙事联结策略在古典园林设计中被巧妙运用,形成中国园林特有的空间转换机制。园林空间中作为线索的叙事要素或由叠石承担,或由水系延续,或由植物点缀,叙事线索贯穿整个园子,让我们在游园时通过不断出现的索引物构建出空间叙事的完整感知。此外,园林空间转换最妙之处是利用借景进行空间的渗透和索引,墙上的一扇花窗、水中的一片倒影、曲径上的一方凉亭皆可把下一个空间的景致提前带到游者的视野之中;抑或未见其景先闻其声、未看其木先闻其香,调动多种知觉为游者搭建空间转换的桥梁,实现空间之间的“互涵”与“交迭”,将园林中各个原本分散的叙事单元有机连贯成一个整体。典型的案例如狮子林宗祠与园林之间的小方亭,亭子形状规矩,界面通透,像漏斗一样将四周风景提前引入视野,但如此漏景只是一道伏笔,待游者在兴致驱使下走完整个园子后,狮子林的完整印象也自然形成。
3.时空布局
“中国明清文人小说醉心于以季节为框架的时间性结构”,将中国传统哲学中轮回不断的时间观念演绎为四季变化,构成章回体小说的基本时间模式。以《金瓶梅》为例:“主体故事的时间跨度在十年之内,而作者对于一年四季的时令变换的处理极具匠心,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四季节令,超出了介绍故事背景和按年月顺序叙述事件的范围,可以说已达到了把季节描写看成一种特殊的结构原则的地步。”而对于时间的微观描写则通过时间指示语来模糊界定,诸如“一日”“忽一日”“那日”“近日”“一住三年”“不知过了几世几劫”“话说”“当月无事”等,成为小说中常用的时间标记。文学叙事中这种不甚精确的时间指代似乎刻意回避现实意义上的时间逻辑,与描述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时间概念构成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时间设定。
四季轮回的时间概念在园林叙事中时常作为空间布局的逻辑。最为典型的是扬州的个园,以“春夏秋冬”的概念作为空间叙事的策略,以不同类型的叠石作为叙事语言,石笋营造的春山、湖石营造的夏山、黄石营造的秋山、雪石营造的冬山,不同季节的特征通过空间的象征性得以实现。季节的衔接则更为精妙,“冬”与“春”之间通过漏窗互相借景,从而实现冬去春来的时间循环概念的表达。另外秋山上住秋阁的对联“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寻”,则借助诗词进一步阐释了四季循环的时间观。
至于空间概念,章回体小说同样善用回环往复的环状形态,最典型的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水浒传》以环形结构构建了水泊梁山的地理特征,并在后期“北方征辽—西北平田虎—西南平王庆—东南征方腊”的叙事中运用了逆时针环形布局。《三国演义》的叙事顺序同样具有明显的环形布局特征,以“中原京畿—江南东吴—西南蜀汉—中原京畿”的地理顺序作为空间叙事的形式逻辑。
环形的空间布局和叙事策略也常为园林设计所采用。以网师园为例,围绕园子中心的水塘,游园路径沿着“网师小筑—小山丛桂之轩—濯缨水阁—爬山廊—月到风来亭—折桥—射鸭廊—集虚斋—假山—引静桥”呈环形展开,同时由于建筑单体、假山、植物与水体等环境要素之间的错动关系,循环往复的空间呈现出极大的丰富性,并通过游线的微妙起伏和空间的虚实变化形成了无往不复的观景体验。此外,网师园将时间循环渗透到空间循环之中,“四周之建筑严格按照五行方位设置:东,五行属木,为春,有射鸭廊,植物也都为春天花木,如梅花、紫藤花廊(狮形假山代花廊)、木香花;南,五行属火,为夏,濯缨水阁凌水而筑,犹如降温的天然空调;西,五行属金,为秋,有月到风来亭赏秋月;北,五行属水,为冬,看松读画轩退列松柏之后。”
《水浒传》的空间布局(郭宗平 绘)
网师园环形空间布局(张晓婉 绘)
02
纹理的相似性
中国文学叙事除了宏观层面的“结构”(structure)之外,微观层面的“纹理”(texture)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一书中对纹理的定义是“文章段落间的细结构”,纹理处理的是细部间的肌理,无涉于事关全局的叙事构造,具体包括回目内在的结构设计、象征性的细节运用以及形象迭用手法。如果说缀段式的结构构建了明清奇书文体的叙事框架,那么纹理的作用一方面为故事的展开铺垫了背景氛围,另一方面通过不同层级的铺陈增加了叙事的丰富性,同时以“接榫”的技巧保证了叙事转折和衔接的流畅。叙事文学的连贯性便源于“结构”与“纹理”并重的模式。
叙事的主题决定着纹理的选择,纹理构成了故事的背景和底色。《金瓶梅》以“偷情闹事、家庭争吵、弹唱玩笑、失物复得”等事件作为纹理,通过对这些不厌其烦的家常琐事的描述营造了一派市井气息。《水浒传》将“打斗杀人、喝酒吃肉、买刀卖刀、入狱出狱”作为纹理,从中我们能感受到浓烈的江湖味道。而《三国演义》通过对“诡计谋略、宫廷议政、唇枪舌剑、攻城夺寨”等事件的反复描述,成了国家层面波澜壮阔的乱世背景。同时,纹理层面的细节叙事更能衬托故事情节的起伏变化,增加了叙事的层次感。
与文学叙事相类似,运用纹理进行叙事在中国古典园林中极为普遍,纹理是中国园林空间叙事的一大特色。园林中的纹理包括两个层次的内容:一是界面层次的纹理;二是空间层次的纹理。纹理作为一种微观叙事策略,既有结构层面的意义,也有主题表达作用。首先,纹理通过造景元素的重复,将园林中各个独立分离的景区连接起来,形成空间结构的连续性;其次,纹理增加了空间的层级,使得空间关系更加丰富多样,充满变化;最后,纹理铺陈了园林空间的底色和背景,通过重复呈现营造特定的氛围,完成叙事的功能。
园林中界面层次的纹理最为直观、有效,特别是建筑的界面常常作为园林的纹理。事实上,相较于西方建筑对“体”的表达,中国传统建筑强调“面”的呈现。界面纹理的丰富性是中国传统建筑的一大特色,同时建筑界面作为园林的视觉要素之一,形成了园林空间重要的叙事语言。园林中的建筑,不论是室内还是室外,窗、墙面、屋顶的设计都颇费苦心,形成独特的界面纹理。丰富多彩的砖石铺装、复杂多样的门窗雕镂、色彩绚丽的雕梁彩绘、错落有致的屋瓦做法,构成了园林丰富的纹理语言。例如,余荫山房的花罩和满洲窗分别形成了空间立面的一种特殊纹理,不断重复的花罩以特有的装饰语言表达了吉祥幸福的主题,而满洲窗则通过彩色玻璃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视觉媒介,并彰显了园主人的意趣。
纹理在空间层次的呈现,主要是景观要素的重复铺陈和空间形态在细节上的复杂多样。及至明清,园林中的景观要素已成稳定模式,墙、石、亭、竹、桥、树、泉、山、屋、圃等形成了园林空间的基本内容。明代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园林的标准配置:
门内有径,径欲曲;径转有屏,屏欲小;屏进有阶,阶欲平;阶畔有花,花欲鲜;花外有墙,墙欲低;墙内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竹尽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桥,桥欲危;桥边有树,树欲高;树阴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细;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宽;圃中有鹤,鹤欲舞;鹤报有客,客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却;酒行有醉,醉欲不归。
对于一座园子,某些元素会以类似的形态在空间中反复呈现,例如园林营造常将湖石从假山堆叠延伸到路径、水池、亭台等不同空间,甚至微缩到盆景、浮雕、屏风之中,频繁出现的湖石形成一种纹理,将山水的意向从宏观层面落实到微观层面,将叙事的主题渗透到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此外,有限空间内标高的微小变化亦可形成纹理,人在空间游走的过程中感知地形的起伏,在方寸之间形成丰富而微妙的山水意向。例如,拙政园远香堂周边的开阔空间朝向四个方向地形皆不相同,且每一块地形中标高又存在微小变化,形成丰富的纹理。
余荫山房的花罩与满洲窗(郭宗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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