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news》中文版2024年3月刊以“女性被看见”为封面专题,特邀国际著名艺术家喻红拍摄独家封面并接受了独家专访。与即将到来的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同时进行,喻红在欧洲的首次大型个展《喻红:尘土中辗转》 (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即将于2024年4月20日在威尼斯卡纳雷吉欧区的仁慈修道院教堂(Chiesetta della Misericordia)拉开帷幕。《ARTnews》中文版在3月第一时间到访喻红工作室,本次展览由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艺术计划”特别呈现。
《ARTnews》中文版2024年3月刊封面
当我们在讨论女性艺术家时,我们是在讨论什么?这并不是一个能够一言蔽之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它将使我们直面矛盾,多涉险境。首先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不能将艺术与人类社会的总体语境相分离,艺术必然是与社会进程紧密相关的。在这个意义上,“女性艺术家”就首要是一个整体且即存的社会环境下的概念,是一个需要结合某种特定的时代背景进行考察的女性群体与艺术行业之间相互关联的问题,它涉及到性别、职业、教育、意识形态冲突,直至社会体制本身的建构方式——到这里,我们也许已经开始意识到,与其说这是一个有待辨析、可待解决的问题,不如说我们仅仅是能够在最基础的维度上将它作为一种复杂的现实而逐层铺展开来就已经实属不易。
认识“女性艺术家”的必要性是具象且紧迫的。正如著名女性主义艺术研究学者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在 1971 年发表的批判力作《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 ?)中提到的,“所谓女性问题,远远不是一种嫁接在某项严肃权威学科上的次要的、边缘的、可笑的、狭隘的附属性问题,它可以是一针催化剂,一种智性手段,以探察那些基础而‘自然的’假设,为其他类型的内向质询提供范式,并反过来搭建起连接,与其他领域的激进路径所建立的范式相关联。”因而,讨论女性艺术家根本上是为了开启一扇通向更多可能性光谱的门阈,为我们提供更多发问的方式,而不是为了追索某种确凿的答案本身。
观察艺术家喻红的创作历程,我们可以看到上述观点所指向的现实意义。在曾经的《她》系列作品中,喻红刻画着身边的女性友人和她们身处的微观场域,这是一种自发的源于女性、之于女性的凝望。而后,喻红进一步叩问着自身作为女性的人生体验,通过跨越数十年的《目击成长》系列,将有关母亲与孩子的温情记述和宏观的新闻档案图像并置在一起,构建出她对于生命力量本身的思考方式。这种鲜明的创作视角拥有一种近乎于“直觉”的能量感,它不息地蔓生开来,以承载着喻红在更广阔的语境中对城市发展、社会冲突、气候变化,以至后疫情时代人类共同苦痛的探寻。喻红,作为女性艺术家——这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交织共生的视觉语言创作者——她的创作即是我们需要不断推进女性艺术家相关话题讨论的一例具象诱因;女性为何且如何凝视着什么事物?又以何种手法将她的凝视再现?喻红笔下的人物与身体提醒着我们,不要放弃这样的追问。
您即将在今年4月于威尼斯开幕的大型个展“尘土中辗转”设置在了教堂这样一个特殊场域中,您如何看待这一环境与您作品之间产生的相互作用?
喻红:这次威尼斯的展览已经筹划了好几年,今年能够如愿以偿完成这个展览,我也是非常期待。威尼斯我去过很多次,对那里大大小小不同样式的教堂印象深刻。构思这个展览的时候,我希望能够跟那里的宗教艺术有一个对话的过程,但实际上它是在传递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宗教艺术的本质也在于此。我这次展览的作品讨论的是人的生死,以及一生之中的各种境遇,这与教堂空间有一些直接的联系。展览最后选择的教堂,它的风格和规模都很合适,它在经过历史洗礼后凝结而成的时间的力量,能够使作品与空间结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威尼斯卡纳雷吉欧区仁慈修道院教堂外部
摄影 © Alessandra Chemollo
关于这次威尼斯展览开幕的新展题目,取自于摇滚歌曲的“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和取自于鲁迅随笔的“尘土中辗转”,这两者共同构建的展览主题对您来说意指着什么?
喻红:很久以前我就想要画一个以“尘土中辗转”为名的系列作品,鲁迅的文章虽然写在民国时期,但这句话本身仍然适用于现在。无论是中国或者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人生都是在尘土中辗转折腾——有意的或者是被迫的——到最后还是归于尘土。这次展览的作品接近完成的时候,需要一个英文展题,我们选择了Queen乐队的这首歌,它虽然和“尘土中辗转”不太一样,但也是有一种在遭受生活重击之后的仓皇状态。Queen的歌曲和鲁迅的文章,在中国人及西方人的文化语境中都能够与现实生活的经验相对应;它们之间虽然有一定的距离,但同时也存在着某种暗合。
喻红,《未知生焉知死》,2023
布面丙烯,展开:30cm×43cm
© 喻红,Pio Monte della Misericordia, Naples
宗教艺术形式和对经典绘画的指涉是您在创作中经常会运用到的元素,这种对艺术史的回溯与您的创作之间是如何具体地结合在一起,又是如何发生着转化的?
喻红:从小学习艺术会经常看到这些经典作品,非常喜欢,但也会觉得它们非常遥远。随着年龄增长,对这些经典作品有了新的理解,就特别希望能够跟它们建立对话。第一次跟这些古代作品有对话,应该是在2000年代初期,当时一些中国当代艺术家被邀请到波士顿美术馆欣赏中国古代绘画的相关馆藏。我当时对《捣练图》格外有兴趣,根据它创作了一系列丝绸上的绘画,从此激活了我对传统艺术的志趣。这个契机让我得以将这种兴趣和当下的生活及创作经验结合在一起,比如之后在“金色天景”系列中就有四幅作品是和过去的经典作品发生关联的。
这次威尼斯的新展设立在教堂,我很喜欢教堂,我的作品中也多多少少会有宗教艺术的关联。这次的场地中间会有一个主祭坛,我专门为这个空间画了《欲海沉浮》这幅作品;另外还有十联画作品《走过生命》,它们会分成两组,分立于《欲海沉浮》的两侧。
喻红,《欲海沉浮》,2023
布面丙烯,340 x 140 cm
© 喻红,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喻红,《走过生命》,2019-2022
布面丙烯,10部分,整体尺寸:300x1200x10cm
© 喻红,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走过生命》通过一种高度概括的诗意显现着生命的历程,而您的代表作《目击成长》则是从个人史、家庭史的角度显现出一种缓慢舒展的生命故事。对于您来说,这种对生命与时间的感受,是否会与身为女性、身为母亲紧密相关?
喻红:《走过生命》这件十联画描述的就是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经历,及期间与欲望抗争的过程。首两联是脱离母体的婴儿在澡盆里洗澡,看起来像是很多相似的产品,暗示着人出生之后被限定在某种局限之中。接下来是四个孩子在做艺术体操,既残酷又很美。这种残酷,不仅仅是对肢体,也是对人生的一种规训,但同时大部分的人也需要去适应这种规训,才能在这个世界生活。接下来是关于爱情,两个恋爱的人躺在石头上。接着是两个男人像是犯罪被抓住了似的趴在地上,和几个像是性工作者的女孩子,这两幅都代表着某种欲望与道德的冲突。之后的一联是裹在保鲜膜里的女人身体,很多人减肥用这种方法强制出汗,是外部束缚对人产生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不一定完全是出于被迫。接下来是用花岗岩隔离墩在锻炼的老年人,像是跟这个世界杠上了头,仿佛既是抗争也是愤怒。之后是几个人在翻找东西,像是人生中不停地寻找着自己的欲求。最后一联就是关于死亡,这个架子上的脚有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最下面的是那种缠足的脚,都是对死亡的隐喻。
因为我自己是一个女性,所以对生育、对身体、对于时间当中肉体的变化都有特别切身的经验,这也是特别触动我的东西,因而我也就特别愿意去表达生命,或者说是从生到死的历程。《目击成长》系列与《走过生命》可以说是共享着一个母题,前者更偏向于我自己以及我女儿真实的个体性,而后者这组十联画不再是限于某个具体的人物或场景,它是更加理念化的对于生命的概括。
喻红,《愚人船》,2021
布面丙烯,三联画
整体尺寸:250 x 900 x 5 cm
在新展作品中,“手”与“脚”的特写分别和“生”与“死”的概念连结在了一起,这种视角如何呼应着它们背后蕴含的主题?
喻红:观察手和脚对于一个学画者来说是最基本的,小时候学画画,自己的手就是永远跑不掉的模特。我觉得人的肢体,比如手脚这种局部其实特别真实。当我们拍照的时候,面部会表现出你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但是手脚往往是不设防的,它是真实的,真实流露的。我这次新展作品中的手和脚更多地是作为对生死的隐喻,而在之前在美国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展览(SCAD)的个展“夜行”中的作品,手的元素就和亲密关系有关。当出现危险的时候,人的双手会本能地抵挡,这是人非常直觉的东西。我认为这是非常能够体现人性的部分,所以把它们画出来。
喻红,《生》,2022
布面丙烯,270x270x5 cm
© 喻红,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喻红,《死》,2022
布面丙烯,270x270x5 cm
© 喻红,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喻红个展「夜行」现场,2023
美国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美术馆
© 喻红,图片由美术馆提供
在当下的后疫情时代,人类整体在真正意义上共享了这样一次无论国别与文化的共同苦难,从女性艺术家的视角而言,您如何看待现今的社会语境对于艺术创作的影响?
我很难概括女性艺术家的视角是否对此有更多影响,但对我来说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我本身就对生命这个主题怀有强烈的兴趣。作为女性艺术家,可能会更直觉地体会世界和人生;我对女性,或是对我周边的环境会有一种特别感同身受的体验。我作品中有很多女性元素,但我不仅仅是画女性,我想借此关注的是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和处境。历史上,女性艺术家长期被世界忽略,这是一个事实。曾经女性没有那么多表达自己的机会,现在已经有了很重要的改变。女性是可以被看见的,女性艺术家的作品需要被讨论和呈现,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进步。
在现今图像生产几乎饱和的时代,您如何看待肖像画本身所具备的力量?
喻红:确实当下是一个图像饱和的时代,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这么容易获得图像,这也是对绘画提出了非常大的挑战。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手机迅速获得自己想要的图像,但是我觉得这样的图像和我们心目中真正的绘画或者说肖像画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肖像绘画需要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在绘画过程中,人和人不断深入地互相解读,把时间、人性和绘画通过不断积累的过程凝结成为一个完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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