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因为一次流产的经历,艺术家安妮·莫里斯(Annie Morris)将“堆叠”(Stacks)系列从平面转为立体。不规则的球体指代卵子,也象征怀孕时隆起的肚子,内芯由泡沫、灰泥和沙子等材料混合而成,有时会用青铜浇灌;表层附着石膏,通过钢制支架向上托起,层层叠叠、宛若立柱——艺术家称之为“「纪念碑式」的作品”。
就像艺术史学者巫鸿在《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中所言,无论形状和质地如何,纪念碑总要承担保存记忆、构造历史的功能,使某位人物、某个事件或某种制度不朽;总要巩固某种社会关系或某个共同体的纽带,甚至是实现生者与死者的交流,或是现在和未来的联系。
这也是Morris的意图:“我想捕捉从拥有到失去的那个瞬间。”
安妮·莫里斯 1978 年生于伦敦,目前生活与工作于伦敦。她曾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师从朱塞佩·佩诺内(Giuseppe Penone ,1997-2001),2003 年毕业于伦敦斯莱德美术学院。
2021 年,莫里斯在约克郡雕塑公园的韦斯顿艺廊举办了其首个美术馆展览。2023 年受德赫普沃斯美术馆邀请,莫里斯为西约克郡历史中心创作了一件永久性委任装置作品。2024 年,莫里斯与伊德里斯·汗(Idris Khan)的双人展从佩特沃斯的纽兰兹豪斯艺廊(Newlands House Gallery)巡回至伦敦的皮特赞格庄园艺廊(Pitzhanger Manor & Gallery)。莫里斯的作品被路易威登基金会(巴黎)、爱茉莉太平洋艺术博 物馆(首尔)和克利翁酒店(巴黎)等收藏。2021 年,莫里斯为伦敦克拉里奇酒店 (Claridge's Hotel)推出的“ThePainter'sRoom 画室”创作了一幅场域特定的彩色玻璃作品。
Annie Morris ©Annie Morris. Photo: Idris Khan
“一线之望“展览现场 二楼展厅
©上海复星艺术中心
“堆叠”系列中有一件作品高达5.3米,也是艺术家迄今为止尺幅最大的作品——牛血红、赭石黑、薰衣草紫、湖蓝,明亮而浓烈的色调相互交织,表层堆砌的颜料形成了粗粝的肌理,看上去尚未完全干透,仿佛艺术家始终“在场”,既柔软又强烈、既轻盈又坚硬。
Morris 对 BAZAAR ART 中文版 说,这是她“刻意而为之”,为了让观者看到颜料的质感和体积,从而凸显色彩的功能。
“一线之望“展览现场 二楼展厅
©上海复星艺术中心
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求学时,Morris师从意大利贫穷艺术家代表吉塞普·佩诺内(Giuseppe Penone)。
Giuseppe Penone的创作围绕树展开,在他手中,树不仅是原材料,更是饱含生命力的有机体。艺术家既能灵活地运用它,也可以削减其自身的属性。在这一点上,Morris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她看来,即使色彩可以制造视觉冲击力,这也并非它的唯一特质。“色彩不应该只停留在「表面」。”为了让色彩变得更加真实可感,Morris在上学时尝试了很多方法,比如用坚硬的沙子和石膏让颜料立体起来,“堆叠”系列可以说是她多年来“色彩实践”的结果。
Morris自幼对色彩感知敏锐,尽管在这个数字化时代,所有的色彩都可以被测算成一段代码,Morris依然相信它与人之间的联结——色彩是诗意、感性且充满力量的,能够全方位调动感官系统,今天也鲜少有艺术家能像她一样对色彩理解得如此透彻,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对颜料的形态有如此丰富的表达,一切都源自她的切身感受。
“我们一定会因为某件具体的事,对某种色彩产生别样的体会。”她解释,“或许是母亲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又或许是你儿时房间的粉色墙壁。”
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潜意识,Morris巧妙地将其融入了作品中。“堆叠”系列的球体大小不一、摇摇欲坠,透露出对死亡的恐惧,不稳定性映射出人类共通的脆弱,这是它悲观的一面;而球体的色彩却是跃动的,寄托了对新生命的期冀,洋溢着乐观氛围。
两种对立的情绪相互对抗后聚合,展现了她失去孩子时内心的复杂与矛盾。“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意义也发生了改变,更像是我人生的见证,我也不希望它传达的讯息是单一的。”
因此,Morris没有严格定义“堆叠”系列的类型和流派,它兼具绘画和雕塑的双重性质,球体的表层像是画布;轮廓看似简约,却不是严格意义上仅强调“物性”(objecthood)的极简主义。
一层户外雕塑中心
©上海复星艺术中心
在创作的过程中,几乎每一位艺术家都会从微小的个体经验切入,接着从中提炼出普世价值——这是必经之路,却也容易让作品变得刻板。相较之下,Morris的语言是细腻而婉转的。
对她而言,如果色彩是承载情感的媒介,那么“重复”则是核心手段,通过反复堆叠球体,她慢慢地找到了自己的叙事节奏。
Annie Morris ©Annie Morris. Photo: Idris Khan
“我创作时很随性,不会遵循所谓的逻辑,而是根据颜色来做判断——我是不是该停手了?还是要继续讲述?”Morris从不会先入为主,而是尽可能地为观者留下想象空间:那些彩色的球体,可以指向我们生命中熠熠生辉的时刻,也可以勾起一段挣扎的回忆。
Morris也将同样的手法运用到了“花女”(Flower Women)系列中。这是她创作多年的意象:“花女”的面部为花朵,简笔描画的身体呈现出明显的女性特征,线条的颜色明亮、扭转激烈,粗细分配并不规律,当所有的表情都被抹去,她的情感通过Morris灵动的笔法宣泄。
“花朵的寿命短暂,往往绽放后就会发生变化,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隐喻?”从女性视角来看,就像Morris所经历的那样,从女孩、妻子成长为母亲,在社会中明确自己的艺术家角色,女性的身份是流动的;而站在更广阔的维度上,Morris说:“生命中的很多事都是暂时的。”
安妮·莫里斯
《花朵颜料,群青蓝》
2018©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
《人物,工作室深绿松石》
2023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
《花朵女人,镉红》
2023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实际上,她早在10年前就开始构思“花女”的形象。
“最初是我父母的样子。”她回忆道,小时候父母经常发生冲突,原生家庭的“暴力行为”刻在了她的脑海里,继而进入作品中。“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的痛苦消解了,「花女」逐渐演变成我自己的肖像。这种持续探索的过程并不单调,反而可以看到自己的变化。”
安妮·莫里斯《人物,镉红》,2023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人物,钴绿松石和银色》,2021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人物,淡钴蓝色》,2023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人物,钴绿松石和紫罗兰色》,2023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尽管与“堆叠”系列的视觉特征截然不同,二者之间的共性却是显而易见的。形式上,Morris将“花女”从平面画布拓展至了三维空间中,用钢材将其制成人形等比例雕塑,和堆叠的球体一样被赋予了纪念碑性。
“一线之望”展览现场 三楼展厅
©上海复星艺术中心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人物》,2012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2022年起,她又创作了一系列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画作,“花女”的形象在其中一点点被解构:在《无题(人物,镉红色)》中,肆意涂抹的红色块面四周布满黑色线条,“花女”几乎无法辨识,令人联想起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Willem De Konning的作品。
安妮·莫里斯
《无题(人物,镉红色)》
2023©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
《无题(人物,镉红色)》
2023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
《无题(人物,镉红色)》
2024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红色之路》则更加激进,群青蓝、草绿、柠檬黄和镉红色的几何形状错落并置,狂放的笔法展现出现代人被压抑的原始性,她又一次完成了对个体情感和集体生存状态的探讨。
安妮·莫里斯《红色之路》,2022©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走上展厅的二层,墙面被Morris创作的特定场域壁画包裹,挂毯和各类装置穿插其间。“我喜欢这样的策划,可以让此前并不熟悉我的人,看到我的多面性。”Morris告诉 BAZAAR ART,她去年5月就来探访过这个空间——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一处极具野心的场地”。
“画素描是我从小记录日常的方式,所以把展厅构想成了「素描本」。”趋于意识流的画作代表她灵感迸发的瞬间。“观者就像是走进了某个人的大脑中,和他一起踏上了一场旅程。”
安妮·莫里斯
《椅子,锰紫色》
2024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
《晚间作画》
2019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
《晚间人物》
2021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一线之望”展览现场 二楼展厅
©上海复星艺术中心
其中,挂毯是Morris早年间的代表作之一,又被称作“线画”(thread painting)。她将线缝合在布料表面,创造出用粉彩和炭笔描绘的效果。“我花了很多时间制作「线画」,缝纫的过程让我更加专注于作品的细节,比如颜色如何搭配、线条该怎么分布。”
安妮·莫里斯《紫月》,2023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格中格》,2024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网格37,群青蓝》,2023©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花女”雕塑则立于地面,与壁画相呼应,共同勾勒出Morris的创作历程。从壁画、挂毯到立体的装置,我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到线条和人物形态的变化,从紧张到松弛、从严谨到自由、从痛苦到浪漫。
“他们是和我一起成长的。”
安妮·莫里斯《月亮与女人》,2021©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如果你可以是任何人》,2022©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也正因如此,Morris的作品被打上了女性主义的标签,时至今日,这种标签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刻板印象。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张念曾说,女性主义理论可以作为一种方法论提供给创作者,而非一种政治立场或意识形态——论及这一点,Morris的态度不偏不倚,她并非绝对的、激进的女性主义者。
“我正在经历几乎所有女性都会经历的事,我的作品也都围绕它们展开,女性身份早已内化其中。”这也是Morris的艺术能够触动人心的原因,她从未利用女性标签去获得关注,也没有试图消灭自己身上的性别以反抗父权幽灵——无论是“堆叠”还是“花女”,都是情感和欲望的自然流露。
安妮·莫里斯《无题(人物,工作室绿松石色)》,2023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安妮·莫里斯《无题(人物,群青色)》,2024
©安妮·莫里斯工作室
采访快要结束时,BAZAAR ART 与Morris谈起新的创作计划。
“接下来我会搬去伦敦的新工作室,回归颜料画(pigment painting),尝试运用新的工艺,再举办一场新作展览。”她满怀期待地说。
如果说生命是一串图像的集合,有太多难以处理和记忆的内容,那么这些疯狂的线条和色彩,就是Morris生命的一部分,这也是她的期望,即“用绘画来表达生命中的难以名状”。
如今,她的作品不再是疗愈的手段或宣泄悲伤的工具,而是创造力和探索精神的证明——那些生命中无法获得的、永不复返的人或物,都被转化成了积极的力量。
“这一次来上海,我也想好好探索这座城市,如果有机会,还想去北京看一看古建筑,或许会对接下来的创作有所启发。”Morris说。
展览信息
2024年3月23日至6月2日,英国艺术家Annie Morris在中国的首次个展《一线之望》(Hope From A Thin Line)于上海复兴艺术中心开幕,展出Morris从2012年创作至今的绘画、挂毯和雕塑等作品。在色彩与线条的交织中,艺术家将个体的生命体验娓娓道来,并拓宽至广阔的集体叙事中。
文中图片由安妮·莫里斯工作室和复星艺术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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