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云,笼罩黔东南州。赭色的吊脚楼伫立在灰扑扑的天幕之下。我们与苗绣省级传承人杨科礼相约于午后碰面。她化了妆,穿着亲手制做的苗族传统服饰,佩戴同样精美的银器。她说,“苗人爱美”,哪怕居住的环境再凋破,出门也一定要漂漂亮亮的。
这是一处被称作“民族风情园”的地方。它被凯里政府特别规划出来,位于一处山窝环抱之地。贵州凯里的绣娘,而今大多聚集于此处。每逢周末,这里格外热闹。绣娘们纷纷出摊,将绣品码放齐整,等待着同乡人、外来客。
“我嘴笨”,在合作社的里间坐定,这已经是杨社长第三次用“嘴笨”表露她的担心。我们一直聊到日头西垂,明亮的日光竟然斜斜照了进来,温暖的能量正在涌动——从村寨涌向城市,从个体生命涌向文化传承。
黔东南州阿科里绣娘农民专业合作社社长 杨科礼
杨科礼是贵州凯里非遗苗绣的代表性传承人。2016年,她响应政府号召,成立了黔东南州阿科里绣娘农民专业合作社,带领当地的苗族妇女学习传统苗族刺绣技艺,并帮助她们把绣品推广至市场。“阿科里”是她的苗族名字。三四岁时,母亲在家里绣花,她边看边学,算下来,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在我们当地,我妈妈画画、刺绣是很有名的。她还会唱苗族飞歌。要是她成长的年代是现在,肯定是个艺术家。”谈到母亲,杨科礼很自豪,“小的时候,她画我也画,她绣我也绣。到了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已经绣成了自己穿的一件衣服。”她说,自己或许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而民族文化也正如这样,从上一辈传承给了下一代。
合作社是一栋四层的吊脚楼建筑。她的代表作品之一《长脚的蝴蝶妈妈》挂在立柱上。在苗族传统文化中,“蝴蝶妈妈”被视为苗族人共同的祖先,因此“蝴蝶”出现在许多绣品之中。杨科礼在这幅作品中囊括了苗族的十数种技法,并对传统故事的内容进行了创新。采访中,她还对悬挂于正中的刺绣蝴蝶展开了介绍,“我们坐了九个小时的车,去到贵州最偏远的加勉乡。我收集了52位绣娘绣的绣片,和徒弟花了两天两夜,拼成了这只大蝴蝶。”
“多样,华丽,生动”,杨科礼这样形容苗绣。过去,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苗绣便充当了交流的载体。裙裾上的颜色讲述着他们迁徙的故事,一条黄、一条蓝、一条红,意味着一个人从某个地方迁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若再次迁徙,裙子上又会多加一条颜色。服饰诉说着人的生命,图案和纹样的传承亦是民族的延续。苗绣里有丰富的绣法,每一个绣种之下又有细致的区分,如同散布在各个地区村寨的苗族人那样。某种程度上,苗绣的复杂系统,映照着他们庞杂的谱系。
杨科礼的代表作《长脚的蝴蝶妈妈》
囊括了辫绣、贴布绣、锁宝绣、侗绣、
滚线绣、盘金绣等多种技法
在杨科礼的口中,过去的“老衣服”和如今的针线交叠在一起,绣成新的绣品再次流通。十多年前,她走乡串寨地收“老衣服”贴补家用。“大家拿着老一辈的衣服来,我一模一样地绣两件全新的,他们会给我费用。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来找我绣。”这种“复制”让刺绣的过去和现在建立了联结,也在绣娘之间产生了联系。采访间隙,杨科礼穿着自己绣的苗族服饰和绣娘们打招呼。她们拿出手机拍下了杨科礼衣服上的纹样细节,回去仿着绣。
对杨科礼来说,这一幕,似曾相识。“我在走乡串寨的时候也会看绣娘怎么绣,回家以后就想她是怎么绕线的,我怎样可以绕得更快、更灵活。”她自称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偏偏又做着极为需要耐心的慢工细活,“但我绣花可以一直绣到天亮,一绣花我就不想走了,不会再想其他事情。”
在合作社,杨科礼指导更为年轻的苗绣传承人改进手工刺绣的技艺,来应对机器生产时代的需求和期待。
“现在有很多‘高科技’,比如烫衬,几分钟就能搞定绣布的底料,然后马上拿到绣娘手上去做图样。”杨科礼说,这些工艺上的创新要比传统手工绣法的速度快很多。以苗绣中常见的打籽绣为例,线条绕成粒状小圈,绣一针,形成一粒“籽”,整个过程很慢,但在机器上能快速实现。另一方面,杨科礼认为,对于平绣等其他手绣来说,机绣反而容易露出“马脚”。
在阿科里合作社,大家常常为了订单而加班加点。有一次,她们花了一星期完成了8000个订单。还有一次,杨科礼带着两三百位绣娘,用一个月的时间做了30万个订单。这样的速度,没有捷径可走。目前,只能以绣娘们的时间作为交换:为了按时完成订单,杨科礼和绣娘们可能好几天都“没得睡觉”。好在这样的劳作让她们得到了肯定和酬劳,情况好的时候,一个绣娘“养活一家人的当月开支不成问题”。
杨科礼绣制的龙纹图样
虽然还有很多困难,但合作社的运营模式多少帮助绣娘们改善了生活,也让她们从家庭内部的劳动者成为了专业的“非遗工作者”。杨科礼回忆,在她母亲的年代,许多绣娘白天出去干活,晚上才能抽出时间绣上一点,“男人空闲下来聊天,女人就马上掏出绣片补几针。”
如今的阿科里合作社,已经培养出了很多当代的苗绣传承人。但另一方面,她们不仅要抵抗机器上的时间,还要面对苗绣工艺在更加遥远的未来有可能失传的状态。尤其是双针锁绣,两根针相互缠绕绣出图样,讲究针眼稠密,拉线紧实,被杨科礼形容为苗绣里最难的绣法。“现在,年轻的绣娘不愿意做双针锁绣,它对眼睛的伤害不小;会双针锁绣的绣娘也只能自己设计一些产品,很难做订单。”
做苗绣需要悟性,但首先是个体力活。杨科礼坦言,自己现在已经很难熬夜。她还记得她的师父,国家级苗绣传承人吴通英,“有一次熬夜绣花,绣到打瞌睡,头磕在桌子上,把四颗牙齿磕掉了。”熬夜刺绣对吴通英的身体损害很大,她在65岁时就去世了。直到今天,吴通英还是唯一一位“国家级”苗绣传承人。对杨科礼来说,获得“国家级”的殊荣,至今仍是一个理想。
杨科礼
谈到“传承”与“未来”,杨科礼并不十分乐观。在她身上,透露出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敢。或许,她拥有“西西弗斯”的精神,痛苦与快乐,艰涩与满足,始终是并行的。
“您其实很担心苗绣的传承问题,对吗?”
“对,我们为了‘传承’而做,但坦白讲,它不是必需品。喜欢这种文化,愿意为它买单的人太少了。这东西(纯手工刺绣)很慢,效益低,年轻人不愿意做。”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我喜欢做这个事情,特别喜欢,一辈子都做这个。我是放不下了。那些跟着我的绣娘,她们都做了几十年。有时候我们觉得缺团队,希望得到更大的帮助,但很多从外面来的企业以为我们是一块肥肉。苗绣成了一块‘砖’,做别人的垫砖。”
“做到今天,哭过,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有时候真的很困难,想走绝路去。”说到这里,杨科礼的眼睛泛起了泪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疯子,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癫子。有时候又觉得,我没什么后悔的。我把最好的技艺传给了下一代,我觉得我值了。不管人家怎么讲,我觉得我值了。”
“苦中有乐,做好自己。努力去做一件事情就可以了。”
在传统苗族文化里,服饰是习俗与日常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每年农历二月或三月的姊妹节,女孩们都要换上自己绣的新衣去参加盛会,庆典上还会举行刺绣大赛。即使在物质匮乏的时候,苗族人对服饰的讲究,也展现了他们对于生活和“美”的追求。
而在今天的当地年轻人之间,以服饰为载体的文化认同,变得不再强烈。杨科礼说,现在很多苗族年轻人到城里上学、打工,“他们已经不太会说‘苗话’了”。另一方面,如今市面上的一些苗绣“创新”,实际上是对苗族文化的误读,图案与图腾背后的文化内涵已经被破坏,这令杨科礼感到担心。
比如,她曾见到某些酒店将“蝴蝶妈妈”印在地板上。“我们苗族人很崇拜‘蝴蝶妈妈’。将‘蝴蝶妈妈’铺在楼梯间,这怎么可以呢?这是对民族文化的侮辱。”杨科礼说道。还有,某些特定图腾只能在老人过世之时使用,但杨科礼见到有商家将其用于窗帘甚至服饰之上。“在创新的过程中,不能忘记我们的根、我们的魂。”杨科礼带领绣娘们进行了各种尝试,看到了传统苗绣与现代时尚结合的可能性。
围巾、提包、服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杨科礼把苗族传统工艺与现代时尚元素结合,自主设计和生产了“阿科里”系列苗族时装、扎染、蜡染刺绣围巾等产品,远销北京、上海、杭州、深圳等城市并出口海外。和她的母亲一样,杨科礼一直在画画,她会创作自己的原创纹样,再交给其他绣娘来绣。
这些基于传统的创新产品,吸引了很多人的兴趣。春节期间,杨科礼前往黔东南州民族博物馆,那里正在举行免费的刺绣体验活动,很多小孩走到她的摊位,第一次尝试苗绣。去年,在凯里镰刀湾的蜡染刺绣银饰体验班上,她指导大家画蜡画。“蜡画的线条要流畅柔和,不能生硬,就像跳舞一样。”杨科礼讲究每一个细节。得益于像她这样的绣娘的努力,苗绣之美才得以走进更多人的视野。
杨科礼
2023年12月底,杨科礼前往北京,参加第七届中国纺织非遗大会。在“博柏利手艺设计师培训公益项目”的展板两侧,陈列着传统技艺与现代时尚结合的作品。杨科礼说,“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东西”,传统和现代的结合,就是她想要实现的效果,“我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做的”。
谈起北京之行,杨科礼神采奕奕。她直言:“我去北京打开了眼界。这比塞给我一大笔钱还要好。平台很重要,博柏利是非常好的平台。如果有机会,我想多出去交流。”和苗绣里的纷繁细节与华丽色彩对比起来,杨科礼的语言显得简单、质朴,但始终真诚。
离开凯里的时候,天色灰蓝。我们又一次想起杨科礼的故事,想起她说有时候像疯子、有时候像癫子,有时候又很开心。在重峦叠嶂之间,如何守护非遗文化的传承与未来,如何避免它仅仅成为叙事的装点,这些问题似乎仍在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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