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才真是过年。小区里提前挂起了灯笼,红灯笼一串一串,飘在步道树间,不再期待过年的我看见了,眼里心里也立即感到喜气。下午取了快递,抱着大小盒子,往地库电梯门口走,偶听后面一男子提到“臊子面”,他在打电话。电梯间的门一次只能推开一扇,往过挤时快递从怀里散落在地,他赶紧过来帮我捡起,并说买了好多年货啊(其实只是些日常用品)。乘电梯时,他问我是哪里人,虽然不同省份,他还是说“老乡啊”,还叫我上去坐坐。我辞谢了,但心里热热的。回来住了大半年,第一次遇见有人这么热情,我想是因为过年的缘故。
客舍除夕,不一样的杜甫
明 顾正谊《开春报喜图》
《今夕行》
(唐)杜甫
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
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
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
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
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
唐玄宗天宝五年,公历已入747年,大年三十,杜甫刚刚漫游齐赵归来,将至长安,寓居在咸阳客舍,咸阳当时是一个县,属京兆府。
除夕夜,杜甫无事可做,对着更长烛明,一个人守岁。不可辜负今夕,他决定找点乐子,客舍中都是游子,为了打发客愁,大家便凑在一起博塞。博塞即赌博,据《唐史国补》记载,开元至长庆年间,上层社会赌博之风甚盛,输赢金额很大,甚至还出现开赌场,以及拿“什一”“乞头”的囊家。这家客舍应该有兼营赌场的性质。
如果见到当时的杜甫,我们大概会认不出来,他和我们印象中忧国忧民、一饭不忘君的诗圣大不相同。且看他在赌桌上的粗犷形象:“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他们玩的是叫“樗蒲”的一种赌博,五白和枭卢都是赌具,杜甫袒臂赤足,冯陵大叫,吆五喝六,精神实在亢奋。
这次的豪赌,杜甫自解:“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胜败乃兵家常事,英雄难免有失意之时,谁说不会偶然邂逅,便成良缘呢。可谓善于自宽!
掷不出枭卢,最后赌输了,他还堂而皇之,搬出古人的典故来解嘲:“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据《南史》记载,东晋刘毅家贫,无儋石储,樗蒲一掷百万,后与刘裕起兵,建宋有功,征太学博士,不就。刘毅豁达慷慨,真是骨子里大富大贵之人。
杜甫的豪言壮语,却不知叫人该喝彩,还是该为他悲哀。这话如果是李白说的,我们会觉得很正常,李白生性豪放,家里本来就是富商,出游扬州一年,散金十万,他根本不介意。但杜甫的性情和家境都不同,这次博塞,也只是客中遣兴,其他时候他是不暇亦不屑为之的。
正月初一,门庭无事
清 黄钺《龢丰协象册图》
《元日感怀》
(唐)刘禹锡
振蛰春潜至,湘南人未归。
身加一日长,心觉去年非。
燎火委虚烬,儿童炫彩衣。
异乡无旧识,车马到门稀。
小时候,如果有人问我哪天最快乐,或者最喜欢哪一天,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正月初一。虽然童年每天都很快乐,即使上学的日子,即使下雨天不能去外面玩,即使和好朋友吵架了,即使黄昏时莫名哀伤,但童年总是快乐的,快乐不需要理由,总是随处可得。
正月初一,这一天和所有日子都不同,这一天是所有日子的顶点。我说的不只是穿新衣裳、吃饺子、口袋里装满瓜子花生以及有压岁钱,不止这些,我想说的还有更重要的。我那时发现正月初一,小孩可以尽兴玩,不用担心被大人责骂,大人也不用干活,连猪都不用再喂,年前已把猪卖了或杀了,这一天,所有人都被赋予了特权,因为过年。过年真好,人活在世上,就应该有这样的日子,哪怕一年只有一天。
因为太爱惜这一天,所以总不能过好,无论怎样,总觉过得草草。那时的心情,没法跟任何人说清,暮色降临倍感凄凉,好像瞥见了时间可怕的二元性,一切来到的都会离去,而且才来到就开始离去,我们根本抓不住任何东西。
为什么不能天天过年?我那时在心里发问,但即刻自己有了答案:天天过年就没意思了。
古代儿童过年,心情大概也和我差不多吧,可惜古人很少写童年的诗,即使七八岁的孩子写诗,也往往像个大人。而古代诗人,与今天的孩子相比,对世界和自身的觉知,又似乎更单纯或更简单。
刘禹锡的这首《元日感怀》,即是同类诗中的一个典型,在异乡过年,有些寂寞,又有些平和。唐永贞元年(805),二十一岁即中进士且登博学宏词科的刘禹锡,因王叔文政治革新失败,他作为革新派的一员,被贬为朗州司马,是年三十三岁。朗州即今天的湖南常德,当时仍是蛮荒之地,刘禹锡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元日诗即作于朗州。
春天已悄悄回来,他仍滞留在湘南。尽管他性情豁达,并不终日愁肠,且能较好地活在当下,深入当地的风俗民情,创作了大量的竹枝词,但仅仅从某些诗作,我们不能得出乐观或任何结论。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乐观,除非以彻底的悲观为底色。刘禹锡内心的底色是哀愁,无论他做什么,他始终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等着北归。
元日这一天,他没有过年的心情,像个局外人,他看着自己,看着身边的儿童,周围的环境,新春佳节只增添了他的寂寞。“身加一日长,心觉去年非。”除夕到元日,又年长一岁,被贬蛮荒的他,看不到平反的希望,难道要老死异乡?
除夕燎祭天地的柴灰委弃在地,儿童身穿彩衣嬉戏,无忧无虑,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异乡无旧识,车马到门稀。”他想念旧相识,想念长安的风光无际,这里的空气多么冷寂。
春风总是新的
清 董诰《饯腊迎祥册图》
《丁丑元日》
(明)吴与弼
往事浑如梦,春风忽又新。
浮生空白发,依旧一瞢人。
这首诗初读时,便令我耳目一新,后来再读,依然如是。吴与弼是谁,丁丑年是哪一年,都不必去管,就问自己:有没有被诗句击中,有没有哪一句让你直见性命?
一首好诗的标准,我认为首先是过目不忘,不一定马上背诵下来,但一定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致你想要反复去读,想要把它背诵下来。
其次,一首好诗应该是非个人的,也必然如此。如果有谁写诗,只有自己才知道写的什么,那根本就不叫诗。诗一定来自人类的原型,即我们潜意识的深层,一定是非个人的,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对于诗没有多大意义。从这个层次来说,诗人是无名的,没有故事的。
古代很少有元日诗写得这么好,好在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应景的俗套。这首《丁丑元日》,每一句都击中心灵,开口就是“往事浑如梦”,作为成年人,过年这一天,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吗?从除夕到大年初一,不过一天,却已隔年,回想去年的往事,都已觉得遥远,浑然如梦。
“春风忽又新”,忽然又到春天,春风永远新鲜!这里有某种既叫人感动,又叫人伤心的东西。
春天永远新鲜,人一年比一年衰老。“浮生空白发”,浮生如梦,白发却很真实,这是怎样怅恨的事。二者之间,一个“空”字,把人生全空掉了,也许好多事想做没能去做,有些事做得不尽如人意,总之,所谓人生,到头来不过是可怜白发生。
诗的最后一句,尤其对于绝句,一定要有力,要能使整首诗飞走,或回味无尽。“依旧一瞢人”,首先击中我的,就是最后这句。“瞢人”,这个词叫我笑出声,应该就是懵人吧,专门查了《说文解字》,瞢,目不明也,引申为暗昧、昏聩。
年纪增长,智慧不一定随之增长,遗憾的是,多数人都不会,只会在惯性思维里越来越顽固。要么就是身体每况愈下,成天受病痛折磨,或为了养生而养生,每天活在对死亡的恐惧里,这些都不会带来智慧增长。
能够看到自己“依旧一瞢人”,这样的人就不算瞢,知道自己无知,就不是真的无知,看到自己的无知,才是智慧的开始。真正无知的人是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事实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在了知生命真相之前,谁不是瞢人,谁不是梦中人,谁敢说自己活明白了?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也不过是在世间游戏里玩得如鱼得水而已,可能根本都不知道,那只是个角色罢了。以为角色就是自己,便谈不上真正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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