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势的艺术参与和参与式艺术的弱势地位:A4“不可思议的行动”

张钟萄

2023-02-23 10: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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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议的行动”是成都A4美术馆的最新展览,策展人蔡丽媛以它呈现了也许是 中国近年来规模极大的一场参与式艺术的展览 。称其规模“大”,是因为展览中的几乎所有作品或项目,都以“参与”为核心特征,并构成该展览的最大特色。毫无疑问,近十年来,“参与”已经成为中国当代艺术中备受关注的“生产资料”。无论是艺术机构、艺术媒体,抑或是学院系统,均围绕它展开了诸多的“生产”,甚至制造出一种“井喷”状态。导致这种状况的,既有艺术界的现实关注,艺术创作本身的试错与瓶颈状态、话语上的嫁接,也包含新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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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蔡丽媛导览“不可思议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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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半狄,成都·赵半狄的小窝,总体艺术,尺寸可变,2020年至今


“不可思议的行动”有其独特之处,虽然它并未完全置身于上述整体氛围之外,却也呈现了与当前时代更相关的可能性。展览中的“参与”,大多围绕我们习惯的方式展开,例如由大量观众在先参与创作,并完成的作品(赵谦、赵川与草台班、古典等),或是基于创作者的明确诉求而与更多艺术家合作完成的作品(童文敏、Doria Belanger等),或是在现场通过线下与线上方式而具有偶然性的呈现效果(瀧健太郎直接关注技术社会的作品,胡尹萍的《祖师西来意》所制造下的空间中让公众更有机会戏剧地对话艺术经典,沈宾通过工作坊与公众写作而制造的“未来想象”),或是直面现场状况,不断创造故事与回忆的“赵半狄的小窝”。尽管如此,“不可思议的行动”中的一系列“参与”——尤其是展览将艺术作品的生产与线上方式相贯通,捕捉到了 意义制造方式的改变 ,并提供了一个 反思“参与”之必要性与正当性的契机 图片


/弱势的艺术参与/

所谓“参与”,在艺术史中并非全新的现象,而是至少有着近百年的历史。就其发展线索而言,观众的“参与”除了从视觉或观看方式,扩展到感知和行动层面,并成为艺术作品本身的构成要素或环节外,甚至在新近阶段改造了“艺术”。这不仅将 “参与” 推至风口浪尖,也不断开启关于 “艺术何为” 的当代争议,这些争议既关乎艺术的本体论与规范问题,也涉及“参与”和艺术在当代中国的演变所遭遇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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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半狄的小窝里的众多聚会之一:致敬马奈的野餐,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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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尹萍,祖师西来意—Roelof Louw,城市灵魂,毛线、木板、钩针编织,160×160×120cm,2022
概括而言, 在西方的主导性话语中,“参与”的当代发展已经明显地显示出两面性 。一方面,许多“参与式艺术”直接与艺术的社会—政治功能挂钩,除了从艺术—文化上继承历史前卫派指向社会之“善”的功能与价值外,还因现实中的福利国家式微(这一历史性结构转型之结果)的实际影响,而使“参与”不仅成为一种艺术主张和方法, 更从一种国家内部的社会政治诉求,演变为跨洲际的话语模型、价值规范乃至“艺术正确” ;另一方面,“参与”又不断作为一种技术/手段/工具而与资本主义的文化生产和文化政治密不可分,以至于,在其不长不短的演进历程中,参与者的范围形成了一幅多元扩展的面貌:女性、边缘群体与少数族裔等参与“主体”。无论他们为了实现对话或保留对抗,都被机构纳入变革社会和参与之“善”的结构中;与此同时,也导致机构(和艺术界)的变革,并将问题域扩大至更为宽泛的社会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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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宇路,临摹,布上丙烯,70 x 50 cm x3,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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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尹萍,祖师西来意—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艺术家在现场,毛线、桌椅、海绵、金属丝、钩针编织,270×80×140cm,2022
这种两面性,导致“参与”在近三十年有关何为“艺术”的争议中成为关键:“参与”的加入,冲击了(传统)视觉艺术的形式及其合法性。 它不仅打乱了确立“艺术”的结构性关系要素(如艺术家、艺术作品、观众、创造等之间的关系),还试图为艺术的新形式确立合法性。然而,它又主要借道外部,通过具有规范性的道德框架,将传统上主要以纵轴展开的艺术结构,拉平为一种横向的关系节奏。可以说,这不仅给了以“自律/自主”为至高原则的现代艺术致命一击,还与现代社会中基本的个体化进程同步。由此,我们在近几十年看到愈发热闹,而无所不包的艺术现场也就不足为奇。
更具体而言,人们熟悉的鉴赏/观看/审美,乃至造型、“构成”和“装配”等美学与艺术方法的版图,在逐渐萎缩(尽管这在艺术市场上是另一回事);另一方面,横向的关系节奏不断转化,并直接衍生出“行动”或“介入”等社会实践,以回应社会冲突。这种趋势自2008年的“金融风暴”后越发明显。
例如,在艺术界外形成的强大的,也是数量庞大的行动主义,它们指向美术馆,呼吁撤资、去殖民化、进行抵制并重新工会化,并蔓延至最重要的国际展览平台。可以说,“参与”在貌似扩大范围的同时,实则在萎缩;更为明显的是,它的扩展聚焦在具有明显特征的普遍性对象上,并集中表现为主宰着艺术界的“白人中产男性”话语。 我们在反思“参与”时,与其只是将其在西方艺术界的新近状况归结为“政治正确”,不如侧重于思考“参与”的话语传统正在发生什么转变,以及为何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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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尹萍,祖师西来意—阿尔贝托·贾克梅蒂,行走的人,毛线、金属丝、钩针编织,100×35×195cm,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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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ia Belanger,给我一分钟,舞蹈肖像、影像,尺寸可变,2015-2021
不过,按照主导性的“参与”话语,它在中国语境下则呈现出一副不同于此,却又类似的面貌。 中国现有的“艺术参与”(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是否拥有和是否需要拥有作为类型的“参与式艺术”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处于一种 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状态 。一方面,它嫁接了“参与”在西方艺术脉络中上一阶段的“政治情绪”,但又无法在类同的层面直接进入社会现实,甚至在微观的机构层面也须谨小慎微,进而导致“艺术参与”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一种“弱势”局面,乃至失语的状态;另一方面,中国的“艺术参与”趋势又在近些年吸纳了多元的“参与主体”,例如被视为实体的“乡村”、模糊的“社区”,以及被早熟化的儿童,最终,通过一种根植了社会—政治情绪的(反)艺术方法,催肥更为隐性的文化政治,并囿于象征性的表达。 图片


/参与式艺术的弱势地位/

然而,“参与”面临的更普遍和棘手的问题,不只涉及上述结构关系,而是由技术现实带来的危机:以普遍应用的数字手段实现的参与,正在导致参与式艺术处于弱势地位。
无论我们将艺术历史上的“参与”视为一种艺术方法或反艺术方法,都可以将它概括成是艺术家在寻求新的(艺术)意义制造方式。 现成品的引入重塑了意义的制造方式,并影响深远。然而,即便是在其逻辑上的子嗣——“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代宣言那里,也只有等到新的数字技术——即眼下这个阶段——才真正有可能使之实现。换言之,走在时代前列的艺术家试图实现的新的意义制造方式,直到眼前这个几乎人人都使用数字技术的时代,才真正开始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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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谦,单脚跳跃的大象,综合材料装置,尺寸可变,2022
而参与式艺术试图以上述横向关系节奏实现的对话,或保留的对抗,也正因数字技术而有可能(甚至正在)成为现实。 因为很显然,在吸纳和实现“参与”上,社交媒体与互联网平台比传统的美术馆平台(和其他文化平台)更具优势。也可以说,这在另一方面意味着社会与文化意义的制造,逐渐显现出不再单纯由传统的文化机构(与更大的政治机构)所主导的局面。因此,艺术批判的对象,也从批判确立了意义的宏大叙事,转变为让这些宏大叙事得以可能的条件。例如在过去十年,更为宽泛的社会实践,是通过黑人艺术家的工作而更直接地表现出来:对自我与殖民的历史指涉、对城市再生和基础设施的参与,对设计的新关注等等。
不过,主导性的“参与”话语的变革,又进一步突显了其在中国语境下的困境。 一方面,数字“参与”在更大规模的文化层面,推进了“艺术参与”曾经试图实现的隐性诉求;另一方面,“参与”又始终面临失语乃至失势的状态。无论是艺术内部的宏大叙事,抑或是促成这种叙事的可能性条件(例如,我们的艺术叙事是否也存在某种孪生的“白人中产男性”形象?)都从未真正成为我们主张“参与”的反思性前提,毋宁说,我们更多是将“参与”视为一种先天为善的价值嫁接。这导致我们希望,或是在实际上继承了的“参与式艺术”的衣钵的变体,往往难以实现其功能,更遑论围绕艺术—文化而确立的价值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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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群岛计划,综合材料,尺寸可变,2021-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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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上东、董洁、胡佳艺、李海光、李鹏鹏、李锐、普耘、清水惠美、松郎、童文敏、王溪曼、谢静、薛萤、杨俊峰、于名晶,行为研究项目——重复,行为影像、采访,尺寸可变,2022
综上而言,参与式艺术已经在西方新近的社会实践中,显现出其话语的转型。这种转型,是为了回应以“金融风暴”为标志的社会历史变迁;而中国语境下的“参与”尚未大规模直面并开启新的变迁,但它加重了一种实则难以介入的“伦理情绪”。在这个意义上,参与式艺术不仅被迫身处弱势,也主动失势。
正是在面临上述疑难的局面下,“不可思议的行动”这场在美术馆机构中呈现的展览有其可贵之处,即它努力地把捉到一种“参与”之变革的可能性。不过, 这不是转变了参与的方式,也没有革新“参与”的话语框架或主导叙事,而是栖身于一种正在发生变化的文化状况。 这种现状由漫长的社会性结构转型引发,但因数字技术的广泛运用而加速。其现有结果是,传统的文化与意义制造方式正在改变;新一代的数字文化创造者、享用者和生产者们,正在联合行动,但又不是回到所谓的“作者之死”或“主体之死”,而是塑造出一种新的主体形象。例如,人们更愿意共享与联合,乃至在一定程度上隐没但又不消解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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瀧健太郎,无邻东京,视频投影仪、音频扬声器、媒体播放器,尺寸可变,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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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宾,新变化之书,混合媒介,尺寸可变,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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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川与草台班,我们的剧场是一起描绘世界的草稿,视频、文字、图片、书籍、文献、演出道具,尺寸可变,2005-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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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西末、赵博雅,展,装置、镜子、玻璃、木板、金属,尺寸可变,2022


可以说,“不可思议的行动”在传统展览结构、直面机构困境,以及参与式艺术的历史包袱的背景下,将艺术的意义制造方式与大规模的参与相结合,其以线上参与呈现艺术和文化意义的制造方式的转变——如加强线上互动与线下作品的结合,实则呼应了更大规模的社会文化状况,及其意义/感受制造方式的变化。这种一种机构或平台的感受力,正是类似于此的感受力,才有可能重新把握赋予美术馆及其展示的意义的可能性条件。如同更大规模的文化状况正在改变一样,参与式艺术的对象和参与的条件也在改变,而主导它们的话语框架和艺术叙事也早晚会发生改变。如果我们感受不到或想象不到,那才真正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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