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芬兰的首都、地球最北的大都市圈,正在这个夏天欢迎人们来到它第二届双年展。围绕着海底的战争遗迹、海洋神话、森林权益、生态殖民主义罪行,双年展对最迫切的环境问题展开了讨论,以在地经验回应全球挑战。但环境问题不只有环保的吁求,它更关注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无论是小到微生物的,还是行星尺度上的对世界的改造,都在默默进行着。
▲ 阿尔玛·海吉拉(Alma Heikkilä),《共同适应》(coadapted with),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Perttu Saksa
继2021年“同一片海”之后,第二届赫尔辛基双年展继续在海上航行,题为:“新方向可能出现(New Directions May Emerge)”。直接摘引自近些年大热的人类学著作《末日松茸》【1】,展览标题似乎有搭学术顺风车、蹭热度之嫌,但即使是初次光临的旅客,都能看到这个标题之于赫尔辛基是多么契合。
生态(eco)——本在其希腊语的词源(oikos)意指“家园、住所”——之于赫尔辛基,便是海洋。为什么这个仅仅两岁的双年展可以成为引路的舵手、挤身“末日”生态中的一环,又能用最实验的方法探索艺术的可能?答案就在赫尔辛基的群岛之间。
▲ 壁垒岛,©Matti Pyykkö/HAM/Helsinki Biennial
01/
基于海洋的新策展
赫尔辛基由波罗的海三面环绕,碎珠般的群岛串起了它130公里绵长的海岸线。无论是随轮渡在大小船只拉出的白波中起落,还是迎头撞上的街口的风,来人都能感受到,海洋才是这座城市的主宰。不论是夏季的丰沛雨水、冬天的海冰或者桑拿蒸腾的热气,海洋以不同的形态流动存在,将一切交织,使人们分辨不出是陆地延伸入了海,还是海洋托起的陆地。
这种混杂的感知便成为了赫尔辛基双年展不争的背景,但我们对环境的具身体验远超过这些感官知觉,因为身体一样是可检测的物质实体,暴露在他者的凝视和觉察下被干预和重塑着。双年展的出现,似乎是对感知的混杂做出回应,正如环境对我们的干预做出回应一样。渡轮、海底的线缆、气象站和废弃在海底的军械与海岸苔藓、密林和海鸟一样是环境的一部分。人与非人的、物质的与数字的、海涛上下、极昼时分永远镶着金边的海平线,都是这里所关切的。
▲ 赫尔辛基周围的岛屿
值得注意的是,双年展的提议本身就是赫尔辛基长期海事规划的一部分,而非独立的艺术项目,他们不需要进口一个或许被唤作“后人类”的理论来作为行动纲领。在这样的背景下,策展人提出了三个关键词:交染(contamination,一种于世界中纠缠存在的模式)、再生(regeneration,对环境、身体同时的疗愈)和代理(agency,设想其他非人的聚集)。它们并不是本届双年展的主题,却可以作为对话和实践的载体,在不设定限制的前提下,助我们身体力行地探索“可能的方向”。
02/
Vallisaaresta :从壁垒岛来
▲ Keiken艺术团体,《天使小屋》(Ángel Yōkai Atā),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Perttu Saksa
芬兰语中,从哪里来、去哪里的表述是与地名结合同构的一个词,这样的构词法让人类的行为天然地和地理环境结合在了一起。“Vallisaaresta”便同时意味着“出发”自“壁垒岛”——一个只能通过渡轮抵达的封闭岛屿。封闭的环境让艺术实践不再只是一个姿态性的表演,而是充满未知的实验。于是我们也被邀请到岛上去,一同探索。
阿尔玛·海吉拉(Alma Heikkilä)的作品《共同适应》(coadapted with)让水气和植物染料成为自然的笔,在岛屿的林间、一个实验室似的白立方中生长出一幅画。作品会持续一整个夏天的生长,中央的石膏雕塑已经像菌菇般绽开了朵,雨水、树枝和阳光都可以侵入这个空间,四周爬满青丝。这些超越了人类及时感知刺激、更加漫长的创作也提供了一个豁口,让我们瞥见自然环境下的共生模式。
▲ 阿尔玛·海吉拉(Alma Heikkilä),《共同适应》(coadapted with),2023年,© 拍摄:秦川
飞蛾,一种生命极其短暂、又对环境变化最为敏感的动物,成为了另一件关于疗愈、乐曲和食物作品的主角。林中药剂师的小屋和蛾子振翅的声音,都是洛塔·佩特罗内拉(Lotta Petronella)纪念碑式作品的一部分。《岛屿药物志》(Materia Medica of Islands)将壁垒岛动植物的故事封存,以舞蹈表演和歌唱传颂,也纪念一位一个世纪前的女性。从捍卫一筐摘下的莓果开始,她的不懈抗争,让所有人都能拥有在这个国家自由穿行土地森林的权利。“Jokamiehen oikeudet”,英译为“everyone’s rights”。来之不易的权利也让人意识到身边的环境本是多么脆弱,变成每个人都要承担的责任。
▲ 洛塔·佩特罗内拉(Lotta Petronella),《岛屿药物志》(Materia Medica of Islands),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Sonja Hyytiäinen
作为双年展主展区的壁垒岛,7年前才开放给游人登岛,自上世纪末最后的居民离开后,今天的它拥有芬兰首都群岛链中最多样化的自然景观,且至今仍有70%的面积是不可涉足的保护区。1937年,作为军事基地的壁垒岛发生了一次可怕的爆炸,弹药库成吨的弹药碎片甚至飞溅到了临近的岛屿。爆炸的发生地后来也被称为死亡谷,而岛上遍布的警示标语,以及废弃的炮台、弹药库也不断提醒人们,这不是一个世外桃源,而是末世的废墟,很多地方还遗留着爆炸物或者微量放射性物质。隔绝人类数十年后,在岛上的任何期遇都可能是不安而陌生的。
▲ 成为双年展场地的弹药库,© 拍摄:秦川
艺术家阿德里安·维拉尔·罗哈斯(Adrián Villar Rojas)的雕塑《选自“想象的终结”系列》(From the Series The End of Imagination)用数字技术制作了一系列外星生物似的雕塑作品,四散悬挂在林间枝头。这位来自阿根廷的艺术家有感于南美洲灶鸟逐渐适应城市环境而在人造建筑上、使用人造材料筑巢的习性,于是花了一周时间探索壁垒岛,将一共15件作品隐藏在人的视线之上。雕塑作品复杂的数字肌理让人不禁怀疑这是由岛上剧变的生态所造就,它们融入多样的生态,却又伺机而动,反射出诡异的光。幸运的话,游览者可以在沿路找到它们的足迹。
▲阿德里安·维拉尔·罗哈斯(Adrián Villar Rojas),《选自“想象的终结”系列》(From the Series The End of Imagination),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Viljami Annanolli
不似画廊美术馆的光滑大理石地面,碎石子路面跟着岛屿的地形起伏,从脚掌的刺痛开始,拂过面庞的海风、头顶的夏日和草丛里看不见的小虫幽鸣都让人直面自己暴露在自然之中的这具身体。脚步丈量着海岛,也被海岛捕捉着,无处遁逃,双年展于是成为徒步行走的一部分。阿德里安的15件雕塑作品更让行走变得有趣,成为一个寻宝之旅。其他作品分布在曾经的弹药仓库中,从墙缝析出的结晶让人和壁垒岛的鬼魅(haunting)过往对话:曾经的军事气象站成为今天气候变化的感知前哨。
▲ 阿德里安·维拉尔·罗哈斯(Adrián Villar Rojas),《选自“想象的终结”系列》(From the Series The End of Imagination),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Perttu Saksa
03/
群岛的歌约330座岛屿在赫尔辛基的海面上散布。当地语言中“群岛”是被海水分离的花园的意思,但也正是海水勾连起了这些花园。
在壁垒岛上的高处还有这么一件数字虚拟作品:《绿色的金子》(Green Gold)。当地的艺术家艾哈迈德·纳瓦斯和明娜·亨里克森(Ahmed Al-Nawas & Minna Henriksson)合作了一件AR增强现实体验的作品,展现上世纪木材成群漂浮着通过岛屿间狭窄水道的场景。今天,这条海峡依然是芬兰和波罗的海沿岸国家沟通的要道,成为民族身份认同和地缘政治的塑造和见证者:森林不仅是芬兰重要的自然资源,同时也是这个国家主要的出口商品。随着欧洲地缘冲突的加剧,砍伐的规模只会更大。
▲ 艾哈迈德·纳瓦斯和明娜·亨里克森(Ahmed Al-Nawas & Minna Henriksson),《绿色的金子》(Green Gold),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Sonja Hyytiäinen
历史的幽灵正如漂浮着的巨大木筏。群岛包围之下的海面只是看似平静,海底却暗流涌动。埃米莉亚·斯卡努莱特(Emilija Škarnulytė)的影像装置《缺氧》(Hypoxia)在壁垒岛的一个弹药库中循环播放波罗的海的神话。神祇的愤怒击碎海底的琥珀宫殿,神话中晶莹的琥珀被浪花带到岸边,却被科学家证实不过是远古沉入海洋的森林化石。同时,波罗的海是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海域之一,不管是去年的天然气管道泄露,还是冷战的放射性材料,艺术家用影像呈现了海底的光怪景象:立陶宛民族的神话和科幻交织,远古的森林和现代战争废弃物(子弹、战车)都同样覆满水藻。
▲ 埃米莉亚·斯卡努莱特(Emilija Škarnulytė),《缺氧》(Hypoxia),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Kirsi Halkola
▲ 埃米莉亚·斯卡努莱特(Emilija Škarnulytė),《缺氧》(Hypoxia),2023年,© 拍摄:秦川
污染,或者“交染”,是否暗示着一种新的积极的共存?就像海水连通着群岛、连着整个世界。图拉·纳辛(Tuula Närhinen)的两件作品便是对不同水域(赫尔辛基海边和伦敦泰晤士河)的考察。河床的淤泥像档案管理员一样保存了我们随意丢弃的一切垃圾,忠实记录自然和文化对环境的影响。泰晤士河成为一个流动的展览,随着潮汐起落呈现它无数绝美的收藏。
▲ 图拉·纳辛(Tuula Närhinen),《深层时间沉积:泰晤士河的潮汐印象》(Deep Time Deposits: Tidal Impressions of the River Thames),2020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Kirsi Halkola
海洋唱响复调的歌,它要我们向其他人与非人学习,聆听其他声部的歌声。赫尔辛基艺术博物馆的展厅最里面INTERPRT团体的作品《殖民在当下》(Colonial Present)用数字测绘的技术展现了所谓新型能源的建设对挪威北部以驯养驯鹿为生的萨米人(Sami)部落带来的影响。当新型能源网的铺设挡在了萨米人和驯鹿季节性迁徙的路线上,伴随着暴力的土地掠夺和虚伪的审查协商,殖民主义套上了绿色的外衣。它现在化身为巨型的风力发电机,堂而皇之地宣扬一种气候正义。我们要如何从萨米人的抗争中反思?就像在被污染的河流间汲取教训。
▲ INTERPRT艺术团体,《殖民在当下:萨米地区真相和调解的反向绘图》(Colonial Present: Counter-mapping the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s in Sápmi),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Sonja Hyytiäinen
▲ 马蒂·爱吉奥(Matti Aikio),《奥伊科斯》(Oikos),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Kirsi Halkola
04/
“关注的艺术”【2】
河流、森林、海洋不是被放进艺术作品的元素,反之是追问我们,如何用河流、森林、海洋的艺术来策展?双年展的联合策展小组成员“关键环境数据”(Critical Environmental Data)【3】制作的声音漫步节目是最浪漫的注解。由媒介学家尤西·帕里卡(Jussi Parikka)带领,六期声音节目收集了赫尔辛基和双年展所到访之处的真实抑或虚构的故事。从码头到海岛气象站,从植物园内的苔藓到艺术学校背后的干柴垛,这些声音从历史的幽灵侧畔穿过,邀请我们一起感受周遭的水、空气、数据流动和那些不曾被感知的和理所当然的。
▲ 环境听觉之旅(Environmental Audiotour)展签图片,关键环境数据(Critical Environmental Data),2023年,©Jussi Parikka
但当地人早已习以为常地和这些打交道,就像芬兰引以为傲的桑拿文化,从火热的桑拿屋直接跳入波罗的海的冰火刺激,即使是夏天,刺骨的海水也让人瞬间想起,自己还是在一个极北的国度。张开的毛孔见证水汽的交融,感官无限扩大,直达身体成为无意识的感知器官,但具身的体验远超越感官知觉,处在周遭有机的和无机的感知形式互相作用之间——化学的、数字的信息交织,其结果,就是我们自己也成为环境知识基础设施中不可分割的一环。
双年展将一切自然、非人的视角和感知系统带到观众面前,关注周遭芜杂、却和我们息息相关的环境,《末日松茸》的著者罗安清(Ann Tsing)称之为“关注的艺术”(arts of noticing)。赫尔辛基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感知体(sensorial body),潮汐是它的脉搏。
▲ 赫尔辛基群岛沿岸的线缆告示牌,© 拍摄:秦川
05/
“可能(May)”
“环保”似乎是提及北欧不可规避的议题,而赫尔辛基也确实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环保”与“生态”,决心在2035年之前实现碳中和。但环保从不是呼号、不是政治正确的命题艺术,若不是来到赫尔辛基,或许不会理解这一份执念。
赫尔辛基的生态与家园当然也并不全是前文所提及的海洋。植物园的策展工作或者一座岛屿的维护就像是这个星球的缩影。它提醒我们,在共生系统中,个体性、身份的坚持是多么脆弱,无论是微小到病毒还是行星尺度上的大气环境,无不例外都是混合的。同样,双年展也重塑了壁垒岛的地貌:从植被到水电信号管道,污水、数字数据的流动无不纠缠在一起。
▲ 艺术团体 Zheng Mahler,《土壤空间》(Soilspace),2023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Sonja Hyytiäinen
星期一休息的时候,我在壁垒岛上偶遇了两位临时的艺术品修复师,她们正在对一件临时关闭的展品抢修,那是苏珊娜·特里斯特(Suzanne Treister)的水彩绘画册《技术萨满系统 新宇宙学生存模式》(TECHNOSHAMANIC SYSTEMS New Cosmological Models for Survival)。这件作品试图用童真的视角畅想宇宙,但“前几天连续的大雨,让本就脆弱的纸张受潮严重,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开放……”一位修复师说。
▲ 苏珊娜·特里斯特(Suzanne Treister),《技术萨满系统 新宇宙学生存模式》(TECHNOSHAMANIC SYSTEMS New Cosmological Models for Survival),2020-2021年,© HAM/赫尔辛基双年展/Sonja Hyytiäinen
第二天,我再次碰到了这位修复师,但是在去往壁垒岛的渡轮上。没错,无论是主办方还是游客,所有人都需要通过这20分钟的海上旅程才能抵达。岛屿不通航的时光是机构关怀的缺席,就好像作品是独自、彻夜地在岛上生长,我们都是游客。
双年展首先是在这座小岛上,艺术作品也只是环境的一部分,成为打开沟通的渠道。而沟通,需要我们身体力行地纠缠其中,“新的方向”可能像一个海岛那样浮现。
▲ 通航在赫尔辛基码头与壁垒岛之间的渡轮,© 拍摄: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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