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相传,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托辞于纨扇,作怨诗以自伤。从此,“秋风纨扇”这一意象便在艺术作品中不断出现,团扇也逐渐和“美人”形象绑定在一起。绘画中的许多女性形象都会手执团扇,故宫博物院藏《挥扇仕女图》便是其中一件珍品。※横屏读画,效果更佳
(唐)周昉(传):《挥扇仕女图》卷,绢本设色,33.7cm×204.8cm,故宫博物院藏
《挥扇仕女图》描绘的是夏末秋初,宫廷妇女消闲休憩的场景。全卷背景留白,画中有妃嫔、女官、侍女、小鬟共十三人。卷首以一位慵懒贵妇伴挥扇女官开场,奠定了全作优游闲逸的基调;第二段中,持物与解琴囊的两组仕女错落站立;画面中心,女官持镜,另一妃子正以手拥髻;紧接着是一段三人围绣的场景,华丽地毯铺展于脚下;卷尾,有两位红裙仕女对语,倚桐女子不仅与背对执扇女子形成互动,也与卷首挥扇女官形成闭环构图。画面简洁清晰,衬托得主体人物明艳华贵,虚实有度。
此卷引首有乾隆题签“唐人纨扇仕女图,内府珍藏”,及“猗兰清画”四字。亦见明代韩世能、清人梁清标、乾隆等31方鉴藏印。不过,这幅画是如何从题签所示的“纨扇仕女图”,变成“挥扇仕女图”的呢?金维诺先生曾解释道,“纨扇仕女图”之名由乾隆所取,《清河书画舫》(1616)等更早先的记载中,提及此画都以“挥扇仕女卷”、“挥扇图”相称,虽题名不同,但比照著录与“纨扇仕女图”可确认,二者实际是同一张画。
《挥扇仕女图》通常被视为唐代画家周昉的真迹,这是各家著录文字影响下的结果。若重新检视这幅《挥扇仕女图》与画史著录的关系,我们会发现,现存的这幅《挥扇仕女图》并不能与历史著录中记述的画面内容完满对应。或许,我们可以猜测,现今留存的这件作品未必周昉所作,而更有可能是一件“周昉风格”的仕女画。
画史中的《挥扇仕女图》我们来看看乾隆以前,画史中关于《挥扇仕女图》的著录:南宋周密在《云烟过眼录》中,记录张受益藏品时,有“周昉《挥扇图》,高宗题,妙”一条,这是此卷可追溯的最早著录;录庄蓼塘条时也提到“周昉《挥扇仕女图》,高宗题上,张受益、文璧与士文同观于张松谷家”;明詹景凤在《东图玄览》亦载“周昉《挥扇图》,颐丰体肥。敬堂有周昉《仕女图》一卷,亦真”。明代汪砢玉《珊瑚网画录》则对这幅作品做了更为细致的文字记载。汪氏在书中著录了一件名为“唐周昉仕女图”的作品,并以精详的文字描摹了每位人物的衣冠发式、仪态举止。金维诺先生认为,汪氏的文字可与我们所见这幅《挥扇仕女图》完美对应,因此断定此卷就是周昉的真迹。
循着画史文迹,重新观看经典作品,着实能为读画增添别样的兴味。《珊瑚网》中的著录与这幅作品是否真的完全对应?汪氏对此图卷到底作何评价?他又如何谛视一幅流传已久的佳作?带着这些问题,让我们在图像与文字的间隙中游走一番。
《挥扇仕女图》的两种打开方式
《珊瑚网》唐周昉仕女图,泥金字标题,款云“臣周昉进”。卷为宋秘府所藏。前立一女官,紫袍束带,翠靴尖利如鞋弓,两手横扇。柄扇坐者,应是妃嫔行,戴碧玉莲冠,蝉纱映皙肌,俨海棠初放,按纨若有所思。找茬女官脚部为衣裙所掩,未见如鞋弓般翠靴。《珊瑚网》一侍女侧髻若羊角,手捧澡瓶,素裳赤襦绿舄,作岐头样。一侍女圆髻若盂钵,花衫绿裙紫舄,如前女式,持帨于左。找茬手捧澡瓶的仕女鞋子颜色并没有呈现明显的绿色。左侧仕女捧盥,并未执帨,执帨的反而是右侧捧瓶侍女。《珊瑚网》一侍女拖髻若悬壶,白袄紫裈红舄,亦如前女式,抱琴俟抽。抽者为垂鬟女子,淡红袍,朱束粉红帮,更纤蹻也,其抽琴囊甚力。《珊瑚网》一姬以手拥髻,体殊媻跚,衣锦却立。一裹唐巾,后垂二带,红袍系裎,上下花补子,握镜向姬。《珊瑚网》一姬髻顶覆如意,插半月小梳凡三,持小团扇,倚绣床,支颐生倦态。一姬髻分心披,后如幅巾,着花半臂,拈针引线向绣棚。一作堕马髻,紫花帨围腰,对前姬刺绣。《珊瑚网》一堆髻向额,俨宓妃妆,绿水红裆,背坐挥小纨。一高髻大于面,文绮殷襴,着绿丝屩,和身靠桐树。凡十三人,惟二女官及两小鬟身小,余俱肥大,腰腹无异怀娠,而肩则坦削,具秾丽状,如画史所载,吾禾项子京即以所载跋后焉。又项氏有《虢国夫人行游图》,为周昉笔,素地,尽已烂去,惟人马独存,仅八骑也,容体较前图殊清俊。找茬此处倚桐仕女鞋子也不见曾敷绿色痕迹,而石青、石绿和朱砂一样是矿物颜料,性质稳定,一般不易褪色、变色。金维诺先生认为:“文中所描述的人物、情态、衣饰、色彩都与现存《纨扇仕女图》一样”。对照文本后再审度图像,我们不难发现,金先生的结论还有待商榷。
诚然,让汪砢玉倾注心思细写的,多是仕女们的服发、动作,这些描写愈是细腻,图与文之间的差异愈显见。不过,图文存异也不妨碍我们揣摩这一显一隐的两幅作品,毕竟,汪砢玉对诸位女性的神韵与姿态有着相当精准的捕捉:那位肌肤如海棠初放的贵妇手摇扇子“若有所思”;攲于绣桌一端的持扇女子则手托下巴生出倦态;解琴囊的小鬟全神倾注,借身体抵撑琴端。这些难以言传的细节倒与图中所绘十分契合。
琐杂的著录还留下了诸多疑团:周密和詹景凤似乎与汪砢玉记录的并非同一件作品,那么周氏与詹氏所见就是现存的《挥扇仕女图》吗?若是,为何画中不见宋高宗的题签?若不是,又该如何解释现存图卷上的韩世能印章?汪砢玉见到的一定是周昉真迹吗?这些疑问一时无法解开。不过,无论传世本,还是关于《挥扇仕女图》的著录,都将观者引向了一个比考据更重要的问题,也许是并不新鲜的问题——何为周昉风格。
对“周昉风格”的猜测
唐以前,以女性为题材的人物画主要承担着教化作用,《女史箴图》《列女仁智图》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唐代开明的社会风气与政治政策则使女性题材作品逐渐从教化功能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自此,画家开始关注更为日常的生活场景,作画更注重视觉效果,强调其审美价值。仕女画的教化与规训意味便逐渐随之淡去。表现宫廷闺阁富贵之像的仕女画蓬勃发展,“丰肥腴丽,色彩浓艳”成为了唐代仕女画最突出的标签。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卷,绢本设色,46.4cm×182cm,辽宁省博物馆藏
那么,哪件作品才是周昉风格的标准件呢?目前被归为周昉名下的作品,除《挥扇仕女图》外,还有辽宁省博物馆所藏的《簪花仕女图》(以下简称《簪花》)。藏于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的《调琴啜茗图》也曾被认为是周昉所作,后被定为北宋摹本。※横屏读画,效果更佳
(唐)周昉(传):《调琴啜茗图》卷,绢本设色,28cm×75.3cm,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挥扇仕女图》卷之八字眉妆(上)与《簪花仕女图》卷之峨眉妆(下)对比
▷ 唐朝疆内胡汉杂居,文化交融,另类的胡妆也很快被唐人接纳,因此唐代女性人物的妆造异彩纷呈,白居易《时世妆》有言:“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八字眉盛行于天宝年间,《挥扇仕女图》中有多位女子着此眉。和上扬的峨眉相比,八字眉更增添人物的慵懒、幽怨之态。有学者认为这表现出了“安史之乱”后唐宫仕女们颓废的精神状态。
《挥扇仕女图》卷局部(上)与《簪花仕女图》卷局部(下)人物和衣饰用线对比▷ 与《簪花》中人物和衣饰用统一墨色的游丝描表现不同,《挥扇仕女图》中人物的面部、手部等裸露肌肤运用墨色较浅的游丝描刻画,而衣饰则用墨色更深的细劲有棱角的琴弦描刻画。尽管唐代已经形成了几套较为完整的妆容风格,但《挥扇仕女图》中,除了着重刻画人物眉形和发型外,并没有表现面部斜红和唇部色彩,整体妆容淡雅,可见作者未强调妆容本身,而是偏重传达人物的肢体语言、情绪特征。
《挥扇仕女图》之围绣女官▷ 反观人物的衣饰,虽然因为磨损,纹样的笔触已经漫漶,但仍让人惊叹于它的繁复绚丽。尤其是围绣部分,地毯织物和女官服饰丰富多样,又和谐统一,使画面同时兼顾了装饰美感。
《挥扇仕女图》中着红裙、绿帔子的仕女
《挥扇仕女图》卷之抽琴囊
由此看来,无论这卷《挥扇仕女图》是否属于周昉真迹、是否可以追溯到唐代,都为我们探究“周昉风格”树立了一个良好的典范。而这种在著录信息未必完全对应的情况下,仍将作品归于某位名家的情况,则体现了那一代美术史家强烈希望给予杰作一个归属、为其找到历史地位的愿望。毕竟,真伪问题未必是读画中最重要的环节,在读画过程中与画中的人物、虫鸟、山水产生心灵的连接与激荡或许才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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