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在中国的美学界,掀起了两股风潮,一是生活美学,另一是审美救赎。
关于生活美学,学术界已经谈得很多了。有人发起了一些争论,也有人作出了一些澄清。温饱问题解决以后,文化消费的问题就提了出来。同样,经济生活的改变,迫使美学家对此加以关注。美学将落脚点放在新的生活方式的兴起之上,这一点本身并没有错。重要的,不在于研究对象,而在于面对这些对象所持的立场。当经济学家们主张通过刺激消费以发展经济之时,美学家是否应该推动和赞美这种消费,例如,将美与时尚、奢侈品消费、高等生活方式的追求联系起来。
主张审美救赎的人,对这种经济生活改变所带来的变化,持悲观的态度,认为美学不应该制造生活的迷幻药,而应该成为社会病的诊断者,心灵的抚慰者,生活的解毒剂。
在一次国际美学会议上,有学者发言提出,像日本福岛地震和核电站事故这样一些大灾之后,美学应该起一定的作用。这一点,也许没有那么明显,也没有那么直接。当然,面对大灾难,各行各业都要救灾,美学家也不例外。如果能以自己的专业来救灾,当然很好,如果不能,也得去救。但美学家救灾不等于美学救灾。美学家在救灾中能起什么作用,我不清楚,可以探讨。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空喊美学的救赎,没有什么用处。
然而,在中国,美学确实起过救赎作用。“文革”在政治上结束以后,中国人的心灵世界仍然被文革意识形态紧紧地锁住。这时,出现了“美学热”。一些美学的议题,大量出现的美学文章和著作,大批国外美学著作的翻译,在文学艺术界,在思想界,在青年学生中都产生过巨大的影响。我在许多文章中,都一再强调,当时的“美学热”,对思想解放起了巨大的作用。这就是救赎。当时有人重提“救救孩子”的口号,要“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刘心武小说《班主任》)。其实,“美学热”所救的,已经不仅是孩子,而是中国的文艺界和思想界,并通过文艺界和思想界,救文革后中国年轻的一代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由“美学热”所引发的蝴蝶效应,在中国激发了波澜壮阔的思想解放运动,造就了使中国产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改革开放。
△刘心武《班主任》
其实,欧洲18世纪的美学,本来也有着一种救赎的功能。在哲学上,理性主义被强调到极致以后,强调感性认识,以及相应地感性对象的“完善性”的追求,成为现代美学的起源。这就是说,美学起到了把人们从理性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作用。到了19世纪,浪漫主义的运动,尼采对酒神精神的呼唤,也具有类似的效用。非理性成为理性的解毒剂。从本质上讲,现代美学的起源,以及它所强调的审美无功利和艺术自律,与资本主义兴起所形成的哲学上的功利主义倾向,具有对应和互补的作用。
今天的美学,仍有着救赎的使命,但美学所面临的社会情况已经大不相同。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艺术要以自身的“拥有美”并且“为了美”的特点,来区别于实用物品的生产。在今天,这种情况被逆转了。艺术首先被让位于文化产业的生产:以更低廉的价格,更好的对媒介的使用,更有效地利用资本的力量,制作出面向更多人群的文化产品。艺术家还培养出大批的艺术设计家,他们从事着各种工业产品的外观的设计工作,从而形成美的泛化。在这种情况下,艺术被迫与美分离。一个被美充盈从而无趣而无度的社会,造成的人的心灵的迷失。在这种情况下,美学要针对现实发言,用使人震惊的艺术唤醒迷幻的现实之梦。
当代美学的另一个救赎的维度,可以用美学的围城来表述。“围城”现象,本来是说城里的人想出去,而城外的人想进来。美学之城,是不是也有这种“围城”现象呢?美是来源于乡村的,来源于人与自然的互动的关系之中,这就是所谓的“亲和感”。然而,美学作为一个学科,却是来源于城市,是城市发展的产物。现代社会的特点,就是城市统治乡村,造成城市畸型发展和农村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各方面的破产。城市像磁铁一样,将乡村的人才和劳力吸引到城市,又由于城市对乡村的经济和文化上的优势,将乡村变成城里人的度假村、食品供应地、垃圾填埋场,以及被遗忘或被遮蔽到视野之外的地方。有人更进一步说,城乡的对立造成城乡之间的怨恨,于是城里人给乡下人造假,乡下人给城里人放毒,形成当今中国的两大问题,这就是产品质量问题和食品安全问题。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围城”和“拆墙”的比喻。当然,那篇文章没有把“围城”现象以及相应的“拆墙”的做法说清楚,现在借此机会再说几句。
拆墙,即克服城乡二元对立,不能靠当下正在出现的这种双向运动来实现。在当下,一方面是乡村里的人,通过考试、打工等各种方式离开土地,到城市里发展。对于他们来说,离开土地,成为城里人就是成功。在城里没有立住脚,又回去了就是失败。乡村对于他们,只是退路,失败后,让“故乡的风故乡的云”来为他们“抹去创痕”。创痕抹去了以后又怎么办?再到城里去打拼。打拼成功了,成为城里人;打拼失败,就再回来。不停地折腾,直到折腾不动。另一方面,是城里人要到郊区去购买别墅,以对乡村的拥有,来证明他们的成功。他们自称是再去种地,第二次“上山下乡”,但谁都能听出,这其中包含着成功的城里人的洋洋得意。即使不买别墅的城里人,也免不了到乡间度假,不远千里万里去旅游,看远方的奇景奇事奇人,完成对乡村的短暂的拥有。这种城市与乡村的双向运动,在强化阶层的对立,造出城里的贫民窟和打工者所居住的地下室,郊区的别墅和偏远地区的民族风情园。所谓的拆墙,应该是通过城乡一体化的改造来实现的。这里面包括城市的田园化和乡村的城镇化,让现代农业与现代工业结合起来。生态美学,应该是呼唤和引领这种城乡改造的学问。这里既需要“实践美学”,更需要美学的“实践”。
生态美学不是生态科学,生态科学通过对生态状况的描述、科学数据的统计,告诉我们目前生态问题如何严重,造成这种生态问题的原因,应该采取哪些措施。生态美学也不是生态哲学和生态伦理学。生态哲学揭示事物间和生物间的相互联系,以及实现平衡的规律;生态伦理学基于生态哲学对事物间和生物间相互联系的认识,提出处理相关问题的道德规范。生态美学是从生态的角度看待美学的问题。既然是美学,它就仍然是感受性的,不依赖于抽象的思辨和外在的规范。
正如前面所说,人在与周围环境共生的生活过程之中,产生了一种对环境的亲和感。这种亲和感,是在生命活动中产生的,相对于哲学和伦理学,它具有第一性。哲学依赖于对这种人与环境关系的反思,伦理学建立处理这种关系的行为规范,这些都建立在对这种关系的直接感受之上。因此,最初的美学,应该具有生态美学的性质。我们今天谈生态美学,是哲学、伦理学和美学都背离了生态的原则以后,尝试实现一种回归。毕达哥拉斯试图将世界归结为数,从而创立了美学。他同时也就使人们对美的理解背离了生态的精神。在此以后,所有的美的规律的寻找者,都在背离生态精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只有回到多样性,回到人的多样活动本身,美学才能找回生态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这的确是一种救赎。
目前,美学家们在使用着各种思想文化资源,从维柯到海德格尔,再到中国的儒道释,来实现美学的救赎。这些研究本身是有价值的。然而,怎样在现代社会激发一些传统思想的活力,仍是一个需要我们探讨的问题。
△维柯
△海德格尔
美学的救赎,与艺术的救赎,不是一回事。艺术的救赎,可以是在当代艺术产业化和产业艺术化的状态下,造出另一种东西,来宣示真正艺术的存在。美学的救赎,应是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时代,指出感性的充盈和美的泛化失去了趣味,而寻求对此保持一种批判的立场,批判无趣和无味,呼唤趣味的回归。同时,生态美学本身,也起到救赎的作用,在城乡一体化的建设过程中,美学需要也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些更为根本的东西: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什么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美学围城的城墙被拆除以后,怎样建立我们的生活环境?
我们要在美学的研究中引入生态的视角。从这个视角所看到的,是一种开放的美学。美学不再只是“美的艺术哲学”。从鲍姆加登所关注的美,到黑格尔所关注的艺术,再到感性的美,美学走过一个循环。这个循环,是否定之否定,实现的是螺旋上升。这种否定之否定的美学,从对现实的感性态度入手,从探寻对世界的亲和感出发,以实现对环境的家园式感受为旨归。我们有很多的理论问题需要解决,我们有更多的现实问题需要解决。在这个过程中,美学能够起多大的作用,就看我们作出多大的努力了。
文章来源:文心
版权声明:【除原创作品外,本平台所使用的文章、图片、视频及音乐属于原权利人所有,因客观原因,或会存在不当使用的情况,如,部分文章或文章部分引用内容未能及时与原作者取得联系,或作者名称及原始出处标注错误等情况,非恶意侵犯原权利人相关权益,敬请相关权利人谅解并与我们联系及时处理,共同维护良好的网络创作环境,联系邮箱:60397199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