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艺乙

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民俗学家、翻译家

【摘要】从历史上看，中国的传统工艺一直保持着高质量发展，到了近代受机械工业化生产的冲击，被挤压到一个小众领域。只有对传统工艺尊重生命、尊重人的创造力的本质认识清晰到位，理解现代设计与传统工艺的差异，才能正确认知传统工艺，提升民族文化自信心。

【关键词】传统工艺；高质量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现代设计

传统工艺高质量发展的历史境况

为响应《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最近几年一些地方政府的主管部门或工艺机构制定了“推动传统工艺高质量发展”的措施。传统手工艺怎样发展才是高质量发展呢？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传统手工艺一直以来都是高质量发展，几千年来皆处于这样的状态。唐代比五代发展得更好，宋代优于唐代，明代又好于宋代……这也是历史的发展规律。

到了近代，传统工艺一方面被当作赚取外汇、可以变现的物质产品；另一方面由于改革开放前，百姓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支撑其追求高质量、高品位的生活，手工艺消费被严重挤压。改革开放后，老百姓渐渐富裕起来，便有意愿追求这种高质量、高品位的生活。此时，手工艺品就作为高质量生活标准而存在，这主要表现在手工艺品的品质优劣，以及是否发挥了人的创造性等方面的因素上。创造性的手工劳动并不仅限于手工艺品，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把家里的事物进行重新组合也是一种创造 , 所以当下传统手工艺是大工业时代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能够满足部分有着高质量生活追求的人群的需求。

由此可见，传统手工艺不仅是构成中国老百姓生活方式中不可缺少的物质基础，更多是文化品位和生活趣味的反映，具备了传承文脉的功能。因此，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传统工艺都饱含着先进的文化内涵，能够引领时尚。

在传统工艺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有一个重要群体——文化人，简称文人，他们直接参与到手工艺的创造中，对提升工艺品的造型、结构、装饰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这种现象在宋代初见端倪，到明代时更为突出。经过文人参与，手工艺品就能通过搭配、摆设等形成的构成关系，反映一个人和一个阶层的生活趣味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例如苏州园林里各种器具的搭配组合，就是文人深度参与的结果。一间房子应该放 1 张还是 2 张桌子，是放 4只还是 5 只凳子，以及应该如何摆放它们才能更好地融入周围环境等等。这些才是最根本、最重要，且属于文化范畴的内容。这样的形式既提高了大众的生活质量，又让大众直接参与到手工艺的创造活动当中来，即所谓创造生活。

即使在今天，文人或是知识分子参与手工艺的创造也十分常见，要求工匠按“文人”的需求去做。在这个过程中，文人提一些要求，工匠解决技术的事情。比如做红木家具的拼板，文人的要求是严丝合缝，不管手艺人用的工具是锯子、刨子还是小刀等，使用嵌拼或企口、榫卯等工艺，也不会给工匠几寸、几分的具体数据，只要不使用胶即可。所以，这对参与手工艺创造的文化人有极高的审美及品味要求。但现实问题是，现在的真文化人太少，假文化人太多。真正的文化人应该对中国传统文化非常熟悉，这就是需要提升的地方。

现代设计与传统工艺的对比差异

当下，我们可以看到各种设计艺术展，也常常看到一些“被设计”的传统工艺品。现代设计不是不可以用，但外国理论进入中国后直接使用未必适合这片土地，有可能会产生水土不服。所以西方设计想融入中国，就必须“中国化”。现在似乎是实现了，还成为了一种时尚。但现在的高等教育中并没有传统工艺专业，在上世纪 90 年代被一纸行政命令取消，这是在全盘西化的大背景之下试图用西方现代设计艺术取代传统工艺，是一种很危险的现象。

在我看来，设计艺术有点“翻新”的意思。西方的设计艺术是在消费主义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而中国的传统工艺是在尊重生命的前提下发展的。缘起不同，决定了其发展历程的大相径庭。在手工艺品的制作过程中，从材料到工艺再到形态，都是以尊重人的生命为前提，为人的身心健康服务的，在文化层次或境界上大不同。西方一直徘徊在低层次的消费主义上，因为没有消费就没有市场，没有市场就没有订单，所以西方大肆鼓励消费，追求时髦，就像感冒一样，一阵风就过去了。而我们中国人早就达到文化层次的高度了，所以传统手艺人很少计较金钱的事。西方设计艺术的目的是为了鼓励消费，什么都谈钱，我们当下的状态似乎跟这差不多。所以我们现在的重点应该放在解放个性，传承文化，在尊重生命的前提下再谈发展传统手工艺。

以发展了 500 余年的明式家具为例，它们至今依旧维持着基本造型，变化的只是在这些基础之上的细节完善。我们也可以从消费成本来计算：现在市场上一把经过现代设计制造的椅子一般使用年限不超过 10 年，如酒店等服务行业有强制更新的标准，虽然价格比红木家具便宜，但一把红木椅子至少可以使用 500 年，如果以时间单位来计算成本，红木家具并不贵。更重要的是，它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中国人用最好的材料、以最好的工艺、创造出最好的作品，它能够传世，能体现中国人尊重自然的环保理念。所以创作的出发点不一样，自然就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

现在凡事都喜欢讲创新，有些浮于表面的内容并不能称之为创新。创新是以新思维、新发明、新描述为特征的一种创造过程。它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更新；二是创造新的东西；三是改变。现在的传统工艺是经过历朝历代的手工艺人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一点一点向前推动、创新、积累下来的，是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一种传统。

我们现在是否可以创新？答案是肯定的。但是要在吃透传统的基础上，掌握传统手工艺的发展规律，了解材料特性和工艺特点之后，才能进行新的创造，即为创新。而现实情况是，很多人连传统都没有真正接触过、研究过，更谈不上继承好。如果基础没有构建好，创新自然无从谈起。如时下流行的将剪纸、年画、刺绣等纹样印在水杯、笔记本、帆布包等产品上，看起来有点新意，但这不能称之为创新，在过去这种形式有一种说法，叫移植。

目前市场上存在手工艺品与手工艺元素商品之间的竞争，其实是手艺人与生产供应链之间的博弈。同样的工艺产品，个性化创作的手工艺人是无法跟批量生产的生产商竞争的，这就需要突出手工艺人的优势。真正的传承人是能够在传统的创作基础上进行创新的，历朝历代皆如此，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传统就不会进步，也就无法引领时尚。具体来讲，可以从 3 个方面入手：

首先，对材料的把握。中国人对材料的认识很深刻，知道什么样的材料适合什么样的工艺，适合做什么样的东西，而且还具备西方所没有的一项优势——对物性的认识，即对物体内在性能的基本认识。物体是寒性、温性，还是暖性？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颇有讲究。即便如此，现在的材料也不是没有创新空间，只是空间较小，且需要认知、学习、熟悉传统。例如我国四大名陶之一的荣昌陶，它的陶土烧结收缩率介于宜兴陶和建水陶之间，这样的陶土用来做泡菜坛子刚刚好，泡出来的泡菜口感很好，但做其他东西就需要试验。后来一位工艺大师将陶土烧结后重新磨碎，将生料和熟料混在一起，以此缩小陶土收缩率，增加其可塑性，这样的新陶土做出来的东西也弥补了功能需求的多样性，很漂亮。所以材料的创新是需要吃透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将历史的传统完全消化成自己的技能时，才有可能进行创新。

其次，对工艺的创新。工艺是一种处理材料的手段，经过长期发展，逐渐形成了工艺的传统，所以手工艺领域都有各种不同的工艺来处理不同的材料。工艺的传承历史悠久，留给我们的创新空间也很小。例如苏州老字号李良济药业在过去是以中药膏剂煎制为主，制作起来劳动强度大，必须看着火候熬制。现在他们将过去不可控的、考眼力的火候掌控变成电子技术监控，将柴火换成了可定量供应的天然气，可根据需要自由调节。对技术的改进提高了生产效率，但煎制过程完全符合传统工艺的技术要求，这就保证了质量，使“老字号”发展势头良好，这就是工艺创新的结果。

最后，对形态的创新。形态是传统工艺的最终表现形式，对于手艺人而言，尤其重要，所有对传统工艺的认识、学习、磨练等都会在此得到体现。形态的创新非常不易。北京有一个叫彭文晖的设计师创立了一家叫“传习”的木作工坊，制作的家具既传统又兼具现代气息。这位设计师有着平面设计的基础，之后找到一些专门从事传统家具维修的作坊向老艺人学习相关知识，再拆装旧家具。在拆装过程中了解旧家具的榫卯结构，并跟老木工、家具商人交朋友，学习传统木作技艺知识。经过系统的学习，他设计制作的家具完全是榫卯结构，其中有一款叫“九宫格”的家具，是由 9 个可以自由组合、变化的方块单位组成。这些方块经组合变化后成为一种新的形态，让整个空间呈现出新的格局。相对传统家具而言，这些方块家具更轻便，利于移动，所以对于喜欢变换空间布置的人来讲，也能带来一种全新的感受。

传统工艺的本质是

尊重生命和人的创造力

浙江作为非遗大省，它所包含的手工艺项目非常丰富，也保存得比较完好。这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非遗的主管部门和相关机构提倡研究和发展传统手工艺；另一方面是相关经济部门和不少工艺美术企业都在努力提升产值、向规模化发展。在我看来，这种情况可以得到一时的发展，但不一定能够长久，因为手工艺是创造性的手工劳动和因材施艺的个性化制作这可以看作是对手工艺本质的一种解读：传统工艺的本质是尊重生命，尊重人的创造力。

当下很多手工艺品制作或多或少引入了机械加工，由此引发了一些质疑：这是否会失去个性化创造？以此加工制作的产品是否还能称为手工艺品？这是对传统工艺本质认识不够全面而产生的误会。传统工艺的主要价值在于手工创造，部分使用机械并不影响其内含的手工艺价值。比如当下家具的榫头制作，已经可以通过机器挖凿提高生产效率；在过去，手工磨平红木家具桌面需要一两个月时间，现在使用磨光机也许十几分钟就完成了……类似这样提升生产效率的技术发展说明传统手工艺不是一种拼体力、浪费金钱、消耗材料的竞争，而是注重对智慧的发挥。这在国际上也有一定的界定标准。日本在认定传统工艺品时，认为重要制作环节中的手工创造部分占比不得少于 80%，不重要的 20% 是允许有机械参与的。所以意匠，才是传统手工艺中的核心。

总体看来，传统手工艺一直都是中国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经过历史演进而证明的一种适合中国人进行创造性生产的生活方式。对比西方奢侈品，其广告最大的宣传点就是手工制作。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的手工艺品也是一种奢侈品，而我们自古以来就用上了，所以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很有福气的，只是我们不自知，这归结于对自己文化缺乏深入的了解。因此正确认识传统手工艺，是提升文化自信的重要方式与途径之一。

版权声明：【除原创作品外，本平台所使用的文章、图片、视频及音乐属于原权利人所有，因客观原因，或会存在不当使用的情况，如，部分文章或文章部分引用内容未能及时与原作者取得联系，或作者名称及原始出处标注错误等情况，非恶意侵犯原权利人相关权益，敬请相关权利人谅解并与我们联系及时处理，共同维护良好的网络创作环境，联系邮箱：60397199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