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上海西南方向的一座影棚,3 位当代玉雕师应邀前来拍摄短片,记录他们接受 Loewe 委托,创作限定玉石吊饰过程中的心得。他们是邱启敬、殷小金和程磊。
邱启敬头戴白色礼帽,身穿黑色高领毛衫和白色外套,文质彬彬。这类黑白搭配或纯黑、纯白的服装,是他近年来接受采访和公开露面时常见的风格,一如他玉雕观念的直白干脆。提到过往对传统玉雕界的批评,邱启敬仍不掩锋芒:「当时说的那些话就是我的心里话,我到现在还是那么觉得,只是现在我不怎么说了,因为发现就那么回事,嗓子喊哑了也没用。」
邱启敬,2023 年 12 月 18 日摄于北京。一场大雪后,邱启敬站在他创作的「山海经」系列大型雕塑作品《嗜梦之境》旁。他的工作室位于山海经 · 玊长城文化园,园区紧邻黄花水库和黄花野长城段,园内有近 60 件邱启敬的「山海经」系列作品。
那些心里话有如:「目前中国玉雕只停留在临摹和抄袭状态,做得好,顶多也就是做到一个唯美的程度。」2014 年 12 月,在西泠印社十周年庆典秋拍上,邱启敬的一组名为《极乐世界》的佛教题材玉雕作品,共 18 件,拍出了 6400 万人民币,创下迄今为止中国当代玉雕拍卖的最高纪录。这一纪录也被业界看作玉雕界的一次「大地震」。至此之后,邱启敬对传统玉雕行业的批评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
瞩目的拍卖成绩、独特的创作风格、直言不讳的言辞,让邱启敬成为传统玉雕行业的革新者、颠覆者,有时也被视为搅局者。但抛开这些特征,每一代玉雕工作者也有无法剥离的另一属性,即时代身份。邱启敬和程磊、殷小金一样,同属 20 世纪 70 年代人,受益于同样的经济增长浪潮,这让他们的童年底色隐约重叠。如果倒带式地回看三位玉雕师的成长路径,也可窥见改革开放 40 年对中国传统玉雕行业的影响。
邱启敬存放于北京工作室的不同种类的玉料。
玉石经选料、剜脏去绺(加工术语,指去除玉料的杂质
杂色)和切割后,展露出「石之美者」的直观形态。
邱启敬的童年从乡村开始。他的父亲在农贸市场开店,生意好过,后因经营不善,连年亏损,沦落到路边摆摊卖水果,逐渐欠债累累,无力偿还,夫妻俩遂带着两个较大的男孩去福州打工。说是打工,实为躲债。他们把小儿子邱启敬留给了奶奶抚养,让他在乡下读书、生活。初中在镇上的寄宿学校读书时,债主上门逼债,抢走他的书包,扒掉了老家的灶。那会儿,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 70 多岁,路都走不了,于是邱启敬写信给父亲,说要打工赚钱,帮家里还债。多年后,功成名就的他这样形容自己 的往事「一路奔跑,四处漂泊,野狗一样地生存」。
童年很辛苦,但并非全无亮色。作为福建孩子,邱启敬成长的村庄和闽地大多数乡村一样,拥有多元又强健的宗教生活色彩,他住的村子,一座山好几座庙,土地庙、宗祠、寺庙、道观、山神庙等,诸神云集。邱启敬的外婆、母亲都是佛教徒,他自己五六岁就会念经,而他的舅舅更是在寺庙,就职于寺庙。舅舅教邱启敬打双盘(指两脚交叠盘坐的姿势,两足交叠置于两股上,称为全跏趺坐或双跏趺坐,俗称「双盘」),于是邱启敬从小就知道,一个和尚,坐在那里是什么样子,躺下来是什么样子。
邱启敬「山海经」系列作品之一《吉量》
临水,夏天水位上涨时,雕塑会「卧」在水中央。
吉量是《山海经》中的神话生物,传说乘坐此马,
可获千年寿命。
成长环境给了邱启敬最初的宗教启蒙,长大后雕刻的那些菩萨与和尚,他童年都见过。小时候,他是个「胆大」的孩子,喜欢庙里面露狰狞的雕塑和壁画,喜欢看棺材、画棺材 —— 中国传统的生死观,在南方一带,特别是福建农村传承得很好,老一代人家中的大厅都放着两副棺材,他们每年会给自己的棺材刷一遍漆。邱启敬会帮村里人在棺材上画龙凤、吉祥图案、花草纹饰。他还喜欢雕刻,雕树根便能打发一个假期,还常在放学时绕小路去村里老师傅家,偷看对方怎么塑泥菩萨。后来,他央求父亲帮忙找师傅,学习雕寿山石。手上的功夫,邱启敬从孩童时起,没放下过。
中国农历龙年即将到来,
邱启敬艺术工作室内的一位玉雕师
正在雕刻一件「玉龙」作品。
出生在 20 世纪 70 年代初的玉雕师殷小金,对接地气的童年生活也如数家珍。他从小喜欢玩泥巴,六七岁慢慢发展到做泥塑,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两件事对雕塑尤其重要,一是原料,二是工具。幼年的殷小金最喜欢的原材料来自家门口的一条河,河边有黑色油泥,适合揉捏各种想象之物。工具无所谓是什么,能用就行,小鱼、小手枪,慢慢捏出来,晒干了就能玩。至于会不会因为下河被长辈逮住了打屁股,另当别论。殷小金玩泥巴,不但有作品,还有方法论 —— 他发现泥巴有「生」与「熟」的区别,没「熟」之前,得慢慢揉,揉熟了才能表现自己想要的题材。
这种天赋或许是有遗传的。殷小金的父母都是手艺人,20 世纪 50 年代左右,在上海一个叫八字桥的地方给人当裁缝,做彼时最流行的斜对襟衣裳。除了衣裳,父母还会做席面,端午节给人包粽子,春节给大主顾包寿桃。用糯米面和开水和成面团,揉好了,做成桃形,最后用食用颜料或者蔬菜的绿色汁液点色,成形后,抹上糖水,防止风裂。
殷小金,2023 年 12 月 9 日摄于扬州。
他正在工作室内查看徒弟雕刻的玉如意。
殷小金的母亲能做 60 几种寿桃,他自己只会简单几种,但这不妨碍母亲带着他出门帮工。殷小金说,小时候每逢过年,既痛苦又快乐,痛苦是因为母亲总带着自己干活,好处是有的吃,甚至能吃到肉,「那时候,(19)79 年、(19)80 年的,农村里没啥吃的,妈妈也不问我会不会,就让我跟着去做。在这个环境下,手艺就这么练出来了,后来只要是上手做的事情,我一看就会。」
许多年后,已经成为玉雕大师的殷小金,作品细腻温婉,雕刀下的鲤鱼、荷花、荷叶、莲蓬,不浸润着江南水乡的风姿,为人所称道。而他童年时代那条盛产黑色油泥,为他一次次提供了最佳原料的河,已经被填掉,不复存在,名称也淹没于岁月,他只依稀记得叫作「背沟」。
程磊的爷爷是上海人,民国时期家境富庶;奶奶是苏州人,祖辈曾在苏州为官。新中国成立后,一家人搬到苏州,生计不如往日繁荣,但阖家老小都接受了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变卖古董文物后,仍可过上体面的生活。20 世纪 70 年代中期,程磊开始接触书法和绘画,她的天赋很快引起长辈注意。从此,其他孩子放假玩耍,程磊一律在家练习字画。在一本记录程磊的成长历程与创作脉络,名叫《林下之风》的书里,有一张她少年时代的照片。少女眼睛有光,轻抚吉他,家中不仅有作画的画板,还有当时极为少见的单开门冰箱。
在程磊幼儿园的原址上,苏州博物馆拔地而起。苏博一侧是太平天国忠王府和拙政园,这一带是姑苏城最美的园林区域,程磊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改革开放之初,在许多人还只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标记着「上海」字样的手提旅行包尚未流行之时,程磊就已经和小伙伴在拙政园、狮子林跑进跑出了。他们常在假山间捉迷藏,在九狮峰院数假狮子,有时也去湖边喂鱼。这缕记忆如微风,绕过她的手指,因此,日后程磊刀下能出现《姑苏图》这样描绘江南漏窗人文景观的作品并不奇怪 —— 这就是她的来处。
不过,1986 年程磊刚入学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以下简称苏州工美)玉雕班时,她没有想过自己日后将在玉雕界大放异彩。那时她 16 岁,理想是成为一名画家,总想象有朝一日能背上画夹,去世界各地写生、观展。而苏州工美玉雕班,不仅是程磊人生的转捩点,也是新的起点,从此,她的人生便与玉雕绑在了一起。
「苏州工美是一个定向培养的学校。苏州市有很多传统工艺门类,都是需要定向培养人才的,比如说木雕,或者是纸扇,或者是檀香扇。我那个学校当时招两个班,造型班、玉雕班,我没有报考玉雕班,是被分配到这个班去的,然后我就阴差阳错地开始做我的玉雕了。」程磊回忆说。
苏州工美校史邈远,前身最早可上溯至 1927 年由几位油画家创办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当时,因校址在沧浪亭,又被称为「沧浪美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于 1958 年被重建为苏州工美,是为苏州传统工艺行当输送人才的重要途径。从 1986 年开始,程磊在这里的玉雕班学习基础绘画、雕刻、工笔线描,也学文化课。这种现代职业教育不同于以往苏帮玉工的师徒制(程磊说,过去的师徒制真的就像张乐平《三毛流浪记》里描绘的一样,徒弟就像漫画里的「三毛」,什么事情都要做的),更注重个人创作能力的培养,也有自由、宽松的学习风气。1989 年,程磊毕业,进入苏州玉雕厂,在三楼的仿古车间工作。她的优势是绘画功底强,审美好,人年轻,意识新。
最初,厂里分配了一位张姓女师傅带程磊,不巧这位师傅在名为「掏膛」的技术环节受伤,手指骨折,此后请了长期病假,程磊被迫独当一面。工作环境艰苦自不必说,做玉石雕刻,手要一直触水,江南的冬天,让两只手都生出冻疮。做大件时,玉屑漫天,人像「白毛女」。更难的是,在设备落后的那个年代,当女性需要切割一些难以移动的大型石料时,「只能人抱着机器迁就料子」。令程磊印象深刻的一个细节是,车间主任给她分配了一块几十公斤的黄料,要她做一尊关公摆件。程磊必须抱着料,不断变换角度切割,完全超越了她的体力极限。这让她泄气,第一次想到了放弃。回忆起往事,程磊将这些波折称为「磨练」。但像她一样,经历了磨炼,仍身处玉雕行业的女性,凤毛麟角。
程磊自己对玉雕的认识也在不断提升,她意识到,要出去自己干,首先材料要好,其次要有好的设计、好的做工。2001 年,她在苏州市富郎中巷租用沙发厂的旧厂房,成立「润磊工作室」,希望做出一些区别于传统玉雕,融合了当下气息,带有江南韵味的作品。高品质的和田白玉被她选为主要材料,这种软玉尤其适合展现形状优美、干净清朗的作品。仅一年后,她就接到了大单,工作室也有了站稳脚跟的可能。她擅长撷取园林的代表元素,以简约而空灵的方式,让观者感受到一座江南园林正朝自己开启门扉。2010 年,一套饱含诗意、充分体现苏工玉雕特点的《姑苏图》套牌获得当年的「子冈杯」金奖和「天工奖」银奖。这套作品和后来的文房器物系列、首饰系列一道,筑起了程磊的个人风格。
当程磊被分配至苏州玉雕厂,差不多同一时期,殷小金中学毕业。他 17 岁入职家中兄长开办的玉雕厂,早期以雕琢大件为主,后转作小件。2012 年,殷小金创办「小金玉艺工作室」,深受「扬派」「苏派」「海派」玉雕影响,雕工精致,线条简洁,常采用翠青白玉,善琢花鸟鱼虫。2012 年,殷小金凭借《相濡以沫》获得「子冈杯」金奖,他的大部分收藏者都表示,能从殷小金的作品中,感受到一份因身佩美玉而心怀旷野的意趣。
邱启敬的年龄比程磊、殷小金小。1999 年,他从福建省工艺美术学校毕业,主要从事寿山石的雕刻创作,市场欢迎这样的作品。但在 2003 年,邱启敬决定前往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求学。策展人、艺评人戴卓群评论他的这一行为时,形容邱启敬「抱着崇高的理想,满怀憧憬脱离开自己传统宝玉石雕刻领域的一切,毅然决然扑向学院雕塑艺术的怀抱」。
2005 年,邱启敬自中央美术学院结业,带着 4 名助手,回到家乡福建寿山,安营扎寨,用一年时间雕凿了 50 吨寿山石,做出 2300 张抽象人脸。这件作品即《大迁徙》,被认为是邱启敬在当代艺术探索上的代表作。5 年后,他重新回到宝玉石雕刻界,开始使用和田玉表达自身的艺术思考。这一时期的邱启敬,「游于心乘于物」,不再为某一种学院主义的艺术观念或是师徒相因的工艺美术传统束缚。重新回到和田玉,他形容自己在一块「和田玉里看见了佛」。
邱启敬说,他追求的是「技乎于道」:「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或者说,只要完成了一件小佛,后面做出千千万万个佛并不难,但那本质上是在重复自己,所以,他仍在尝试发现玉雕所能寄托的更多可能性,而这种表达又必须与他自身的生命体验吻合 —— 这是一种属于此刻,又将贯穿全程的复杂。
在古代,玉雕一般被称为「治玉」「琢玉」「碾玉」。据 2015 年的考古调查,位于黑龙江省的小南山遗址,存有中国目前已知最早的使用玉器的史前聚落,比广为人知的红山文化早约 3000 年。成套的琢玉工具,在位于江苏省苏州市张家港市东山村的崧泽文化遗址(公元前 3900-3200 年)被考古学家发现,这套工具包括:石锥(质地为铁矿石)、用于打磨的砾石和被后世称作「解玉砂」的石英砂。专家推测,在那个时代,治玉的权利基本控制在部族领袖级人物的手上,拥有这套治玉工具的墓主人,可能兼有领袖、巫师、治玉者的身份。这意味着,生产玉器,是一种权力。
随历史长河流动,巫、王、工三者的身份逐渐分离,古人给玉石工匠这一身份创造了一个新字:「玊」(Sù)。关于这个字,明代的官方韵书《洪武正韵》记载道:「玉玊二字不同。点在下画之旁者,宝玉字也。点在中画之旁者,玊。」 因此,玉、王、玊,三字相近而义不同 —— 玉,指王公贵族佩戴的宝玉、美玉;拿掉这一点,便是「王」;而「玊」,既是玉工,也指有瑕疵的、需玉工处理的朽玉。由玉而王,由王而玊,汉字的从另一个角度提醒着我们:从玉被发现、被打磨的那一天开始,玉和琢玉者,始终形影不离。
2023 年 11 月,时序已是深秋,而降温犹未至。在程磊的工作室窗外,层林渐染,正是游人赏景的好时节。说到倏忽而过的岁月,程磊相信一切都是顺势而为:「一切的一切都是顺势,刚好我们碰到了一个时代的变迁,那个时代是新旧的替换,国内经济不断往上走,老百姓手上有了一部分钱,就会想要有精神上的寄托。我们也是恰逢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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